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2年07月25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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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捞起昆明的旧影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7月25日   第 24 版)

  昆明城并不很大——如果你是1995年去的昆明,又是一个人满怀心事在异乡的话。

  

  昆明是一座有山有湖的省会城市。山名五华山,土色深碧,山势挺拔秀丽;湖名九龙池,波涌时,水底似有龙吟。白日登顶远眺,左山右湖,城外的田畴一望无际。晚间倘仍事勾留,俯瞰全城,万家灯火,历历在目。

  

  这样的城,怎不叫人留恋呢?何况还有一所“美人居”。出昆明小东门,东北行约十五里,便看见一座小山,俗名鹦鹉山。拾级而上,林木掩映处藏着一座古旧金殿,这便是明末清初美人陈圆圆的终老之地。阳光照耀下,宝顶依然闪着些许金光,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还是凸显了它的暗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遥想当年,金殿必定是更加美轮美奂、精巧绝伦的,可惜数百年后,成了这般衰朽模样。听说大梁上偶有黑蛇掉下,半夜里会有狐狸来偷食祭品。拂拭一把铜柱上的灰尘,谁人不叹“温柔乡是英雄冢”呢?

  

  昆明海拔高,气候按说是寒冷的。然而天地造化,横断山脉阻住了北方的寒流,印度洋的暖流,从南边缓缓注入,使得这座高原之城既无寒冬亦无酷暑,四季如春。腊月里,仍见群芳吐艳,绿草漫到天边,尽头是低矮的云树。市民都喜爱园艺,种花的风气很盛,故而有“花都”的雅号。百花中,以茶花最著。我犹记得圆通禅寺内有一株花树,高过丈许,径大至二三尺。花开时,总归有千余朵,望去繁花似锦。花香四溢,不欲闻而闻,香客和老僧鼻翼翕动,心向美好。但茶花温静,并不似招摇的桃花,只是默默开放、默默散香。昆明的茶花,会一直开到冬天。那时,蜜蜂和蝴蝶都已“香消玉殒”,老僧后来亦圆寂在了花下。

  

  还是1995年的昆明,冬天,我借住在一个养蜂老人的窝棚里。老人本是外地人,喜逐花而居,来到昆明就不走了。“那自然是因为那些开不败的茶花。”我心里想。老人沉默寡言,常抱着一根粗长的竹制水烟筒;有时候点燃吸旺了,递给我,说:“来两口吧。”我忙摆手,他就硬塞到我怀里:“呛呛,心里就好过了。”我仍旧不理,走开了去,继续搬弄着老人的蜂箱,心想这个“老烟枪”总拿我当田洞里的鼹鼠熏,怕是想撵我走吧。后来我决定悄悄搬到昆阳镇去,看看五百里滇池,散散心。

  

  大约云贵高原的气流缓急不定,昆明的云因此变幻莫测。有时候,晴空万里,空中只浮现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有时候,连绵不绝,镶着金边的云层在高天上翻滚。有时云轻如棉,有时又重似冰山巨石。偶尔漂来一座神话般的城堡,圆柱上精雕细刻;花园里,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叫人疑心那是王母的宫殿。但天上的景致总不能长久仰望,人的脖颈禁不住酸痛。我低头看见滇池的湖光水色,也随着天上云彩的舒展而变幻无穷。水的颜色,有时是蔚蓝透明的,有时是墨绿或绯红,那定是天上的彩云掉水里染的。平望滇池,总觉得远处高,近处低,那些来往于昆阳镇和昆明市区的白帆机船,像是一支支风筝在天空飘移。这种水天一色的画面,不曾身临其境的人,只能从诗句里去寻:“茫茫五百里,不辨云与水。飘然一叶舟,如在天空里。”这样的诗固然描摹有加,却少叙了滇池上一种人间的精灵——那便是漫天飞舞的红嘴鸥。它们总想和你亲近,落在你的肩头,啁啁啾啾,如同情人的私语。

  

  我终是割舍不下和那个养蜂老人的情谊,回去看望了他。他对我的不辞而别并没有生气,见我又出现时反而兴致很高,带我一起去散步。早上白雾成团,我们钻进一片竹林里。太阳升到半空时候,从竹叶的缝隙,我看见一对尾巴很长的苦楝鸟儿站在竹枝上啼鸣。阳光照在它们的羽毛上,光彩四射,鲜艳美丽。不一会,林子里又响起了其他鸟儿的叫声,我忙又试图循声而观,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鸟儿的身影。慢慢地,鸟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我和老人也被淹没其中了。

  

  夜里,下起了雨,我睡在窝棚里。和着雨声,老人很诚恳地、慢悠悠地对我说:“人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坎,心都不能被别上,如果被别上了,找个地方把障碍拨拉走,把心捋顺。你想想白天听的那些鸟叫,不同的鸟有不同的叫声,但不能不叫,活着得痛快、敞亮。你到底要回去的,那些花和云朵,看看就行了。”老人点燃水烟筒,吸旺了递给我:“来两口,呛呛,心里就好过了。”我接过水烟筒,学着他吸起来,呛得眼泪止不住流。

  

  我年轻时多起愁绪,常独自去远行。其实也是受了沈从文名句的影响——“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而如今再提起昆明,我能记起的,唯有开不败的茶花、天上和滇池的流云,以及一位直率善良的养蜂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