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2年05月3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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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纸堆里,寻鲁迅西安之行踪迹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5月30日   第 24 版)

  我上中学时曾就读于陕西西安第二十七中学。我家那时住在南大街。我上学要从南大街中段拐进粉巷,会经过南院门的西安古旧书店,那牌匾是鲁迅先生题写的。

  

  书店的门脸不大,所售的多是旧书。其最大的好处是开架售书,读者可以自由翻阅。那时,每天回家吃过中饭,我就急匆匆地跑去书店,站在书架旁看半个多小时的书。书店里还有个开放的地下室,堆满了很多旧杂志。对于当时喜欢看书而又没钱买书的我来说,古旧书店简直就是读书的天堂。看看书店墙上的挂钟,注意到临近下午课时间了,我便蹿出书店,一溜烟穿过广济街、盐店街,跑步到学校去。这样持续了两年,我的学习出现了严重的偏科。

  

  为了让我远离古旧书店这个“温柔乡”、根治偏科“病症”,父亲决定给我转学。经过深思熟虑,父亲给我转到了柏树林西安高级中学——他的一位同事的爱人在那里当物理老师,可以帮我恶补物理。

  

  在那所学校,我还认识了教语文的傅老师。她当时大约五十来岁,齐耳短发,戴一副金丝眼镜,很文气。傅老师讲课很投入,且感情充沛,很有感染力,令人印象深刻。她的儿子沐沐和我同班。沐沐讲起他家的故事时,口中会蹦出“书香门第”这样的字眼来,说他的姥爷请过鲁迅先生来西安讲学。怕我不信,他跑回家拿出姥爷和一群人的合影相片。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照片发黄模糊,我实在认不出其中哪一位是鲁迅先生。

  

  而我真正相信沐沐的话,已经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

  

  许是怀旧,我又一次去了少年时代读书的古旧书店。书店还在南院门原址,鲁迅先生题写的牌匾挂在门楣上,不高不低。书店的地下室里仍旧堆满了旧书、杂志和一些碑帖。旧书堆里,我发现了一本一九七八年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室资料组印制的《鲁迅先生在西安》,便将之拿出,坐在地上不觉读了起来。

  

  先生说:“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一个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来了。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起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载,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鲁迅《说胡须》)那是1924年夏,鲁迅先生应西北大学校长傅铜的邀请,赴陕西讲学,在当时的“西北大学”(我的母校、后来西安高级中学所在地)住了二十多天,讲演了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亲自将他的学术和思想直接传播到了西北。无疑的,就西安来说,这是文化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

  

  据时人回忆,鲁迅先生很朴素。他在西安的日子里,总穿一条黑布裤,一件白小褂,上街的时候,再穿件白小纺大褂;头发不常剪,面带黄黑色。他的饮食起居同于一般人,好吸烟草,烟卷随身携带;平日仪容严肃,但说话简要而幽默,讲演时如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亲切。他讲完小说史《红楼梦》那一部分,向底下问道:“你们爱不爱林黛玉?”许多青年都不假思索,随口乱答。其中一位青年反问道:“周先生你爱不爱?”鲁迅毫不迟疑答道:“我不爱。”又问:“为什么不爱?”答曰:“我嫌她哭哭啼啼。”

  

  鲁迅不讲演的时候,就和同人一起去街上溜跶。他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子。他常在古董铺购买石刻、拓片、造像、陶瓶等古物。有一次上街要去买“鲁吉”(发音),当地人以为他所要买的毫无疑义的是“卤鸡”,陪他出了门,就向有卖卤肉铺子的那条街走。鲁迅先生却趋到南院门方向去。来到一家古董铺,先生就问人家要“鲁吉”,人家回他说:“卤鸡没有”。先生又跑到北院门,看了几家古董铺,也没有找到。唯有同行的作家、编辑孙伏园知道他要买的是“弩机”,为一种黄铜器物,看上去机械性十足。鲁迅爱其有近代军器之风,在北平收藏了几部,铜绿斑斑,极饶古味。

  

  某日,鲁迅先生很风趣地用初学的陕西方言对孙伏园说:“张秘夫(即张秘书,长安土语把书字念作夫音)要陪我们去看易俗社的戏哉。”当晚,他们就去易俗社看戏。社长吕南仲介绍了该社的组织目的,主旨是“编演新戏曲,改良新社会”,有“移风易俗”的意义。鲁迅先生感到当时的西安虽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但能有这样一个以提倡社会教育为宗旨的剧社,实属难能可贵。其间,适逢易俗社成立十二周年,鲁迅先生便亲笔题“古调独弹”四字,并托制一块匾额赠给了易俗社,表示祝贺。在陕西讲学,一个月时间得酬旧币三百元,鲁迅先生就和孙伏园商量:“只要够旅费,我们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他俩听说易俗社的经费困难,便决定各捐五十元。同去的一位教授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当时堵着嘴不说话。后来他跟孙伏园说:“我顶不赞成他的‘下一趟不知甚么时候才来’说,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

  

  陕西为中华民族文化重要发源地之一,周秦以来特学异行之士,史不绝书。清初李二曲、王心敬一辈笃守孔孟,讲究保全天地正气,为关学放一大异彩。民初的牛梦南、张横山、张晓山亦能严守余绪,避地讲学。可惜后来因时代动荡缘故,旧学无由昌明,新学无从轨入,陕西被视为现代文明落后的区域。鲁迅先生的入陕讲学,对陕西新文化的滋生、传播与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鲁迅先生讲的《中国小说史略》,给当时的西北青年以启蒙教育,他把青年们吸引到爱好文艺这一方向,教他们懂得如何欣赏、选择、批判和掌握这一改造国民性的利器。

  

  一本薄薄的资料书读完,已到书店打烊的时间。那个过程中,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和鲁迅先生在书店里相遇。他似乎就坐在书店的某个角落,默默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什么。墙上的那口老挂钟尚在,指针却已然指向了二十一世纪。当年邀请鲁迅讲学的西北大学校长傅铜,即是傅老师的父亲、沐沐的姥爷。遗憾的是,我中学毕业后,再没有和他们母子见过面。位于柏树林的西安高级中学如今也已经迁往别处,旧址人去楼空,略显荒芜。唉,我要到何处去寻访他们围炉共叙这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