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在她的小说《小紫荆》里描述，程家少爷每次回家，就要唤家厨阿娥：“做一只八宝鸭我吃，还有，蒸糯米糖莲藕。”这只八宝鸭从阿娥出门买菜到焖好装盘，已是傍晚。八宝鸭配一家人外带上门男友吃顿晚饭，才是团团满满。
这段文字倒是勾起了我儿时的一段回忆。那一年，我父母因为要双双出差，于是便把我送到姑父的老母亲家，托老人家代为照管几天。老太太皮肤白皙，容长的鹅蛋脸，生得清秀慈祥。可我自小认生，泪腺又天生丰富，初到一个陌生地方，从踏入老太太家大门起，就缩在墙角不停地抽泣抹泪，任由老太太如何哄劝，都无济于事。
“阿婆给你做一只八宝鸭，好不好？”我一听她说“八宝鸭”三个字，立马来了精神。老太太上街买了一只刚杀好的麻鸭，把鸭子里里外外清理干净，再将生糯米混合着莲子、红枣、豆沙、白果、干贝、火腿丁等八样“宝贝”馅料填满剖开的生鸭肚内。随后，她戴上老花眼镜，取出木盒里的针头线脑，眯缝着眼，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将鸭子刀口处密密缝合起来，直至最后一针打了个结收尾，方才如释重负。她取来一根麻绳，在鸭身中部捆了一圈，扎成葫芦状，最后才将缝合好的整只鸭子放入加了冷水的大砂锅里；同时加入黄酒、八角、桂皮、姜片等佐料，待大火烧开水，再转小火将食材煨几个钟头才算齐活。
“等你长大，要学会做八宝鸭。”
“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因为会做八宝鸭的女孩子有好口福。”
后来，当我有了下厨经验方才明白，糯米八宝鸭制作过程繁琐，耗时费力，是一道了不起的功夫菜。尤其用生糯米填鸭腔，难度系数颇高，一旦糯米量掌控不得当，在煨煮过程中，鸭肚就会有涨裂的风险。虽然做法繁复费力，但鸭子肚中的糯米经过煨煮被浸润了鸭之精髓，其味道之鲜，可谓惊艳。
当阿婆掀开砂锅盖的一刹那，一股混合着糯米、鸭肉、火腿等味道的浓浓鲜香味扑鼻而来，直击味蕾。阿婆用剪刀挑断了捆扎在鸭身上的麻绳，剪开缝合在鸭尾处的线头，一提一抖间，麻利地抽出整条绳线，再用调羹一勺一勺挖出鸭肚子里的八宝饭，盛到我碗里。我美美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八宝鸭大餐，再没闹腾，饭毕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一只糯米八宝鸭，拉近了我和老太太之间的距离。
老太太是千年古镇姑苏同里人，糯米八宝鸭是同里当地
的一道节庆大菜。早在《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中就有记载：“（清乾隆年间）正月二十五日，苏州织造普福进糯米鸭子，万年春炖肉，春笋糟鸡，燕窝鸡丝……”
乾隆是一个任性的皇帝，相传他六下江南，在太湖西山东村看上了村姑殷姑娘，便和她有了一段“露水姻缘”，把她“金屋藏娇”在徐宅；他迷上了苏帮菜，就将苏州籍名厨张东官“打包”进了紫禁城当御厨，专门给他做苏州菜吃。在故宫出版社出版的《皇帝怎么吃》一书中，详尽介绍了糯米八宝鸭的做法：“八宝鸭，作为乾隆皇帝最爱吃的一道御膳佳肴……要把鸭子整个去骨，留下完整的可以实现‘滴水不漏’的带有鸭肉的皮囊，清理后再填八样不同的食材，煮五个小时左右，出来还是一只完整和漂亮的鸭子，讲究‘酥烂脱骨不失其形’。”这种“拆骨留皮”的填鸭手法，源于西周时期的八道珍
馐。《礼记·内则》中载：“炮，取豚若将，刲（屠宰）之刳（剖开后再挖空）之，实枣于其腹中……”这些烹饪之法，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古人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切实践行。
江南的八宝鸭又让我联想起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那只肚子里填满苹果和梅子的大烤鹅，象征着丰饶富足、温馨团圆。
我长大后，从姑父口中得知，她母亲年轻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丈夫早逝后，她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拉扯着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在那个年代，一个单身女性要独自撑起一家子，其中艰辛，如人饮水。好在子女们被她抚养教育得很好，个个事业有成，又极为孝顺。丈夫在世时，逢年过节，她都会亲自下厨，精心做上一道糯米八宝鸭——古镇人重视家庭伦理传统，而八宝鸭象征着阖家幸福团圆。丈夫去世后，因生活拮据，她中断了每年
做一只团圆鸭的规矩。等子女们长大成人，日子越过越好时，老太太又开始做起了八宝鸭。如今，一到每年各种“小团圆”的日子，她必亲手做上一只八宝鸭。八宝鸭仍是当年的味道，可团圆桌上却永远少了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想，这大概是老太太心中最大的遗憾吧。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没多久，就听闻老太太仙逝的噩耗。以前，阿婆要教我做八宝鸭时，我总觉着来日方长；现在想想，对于一位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来说，“来日”或许并不代表“方长”，也许仅在“方寸之间”。
今年过年，一家人去酒店吃团圆饭时，我特地点了一只糯米八宝鸭当作压轴大菜。其主料仍是糯米和鸭子，八宝馅料却略有变动，大致有笋丁、火腿丁、香菇丁、瑶柱、鸡丁等，相较传统的确实丰富了不少……煨制出锅的八宝鸭丰润饱满，再浇上原卤调配的虾仁、豌豆，看起来镶金嵌玉，闻起来腴香浓溢，吃起来鸭肉酥烂入味、八宝饭软糯喷香，作为压轴菜当之无愧。只是，这道八宝鸭的滋味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了。
外交家、“末代名媛”章含之做得一手好八宝鸭。她做八宝鸭时排场超级豪华，还特地请来十三位大使品尝，结果生生把胡同给堵死了。很多年后，她的宝贝女儿洪晃怀念起母亲：“（章含之）特别热爱生活，自己特别会做饭。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八宝鸭就是她做的，她再怎么教别人，别人都是学不会的。”
是啊，即便酒店里的食材再升级、厨师的手艺再高超，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八宝鸭，仍是记忆中阿婆亲手做的那只象征着“小团圆”的糯米八宝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