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2年04月1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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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西府刀山会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4月18日   第 24 版)

  我少年时生活在陕西关中西府乡下,心目中最大的城镇,是离村百里外一个叫作虢(音同“国”)镇(现宝鸡市陈仓区虢镇街道)的地方。

  我们的文老师就是虢镇人,他那时约莫二十多岁,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有瓶底子那般厚。依他说来,虢镇是周朝诸侯国西虢的君主驻地,历史悠久。同时他还赞扬我们村子说:“咱齐家里亦很古老,村名出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语。”但年少的我对他的话始终疑惑,因为那时我们村早已有了新的名字,叫作“东方红大队”。我们的课桌是水泥板做的,光面朝上,粗糙的一面朝下,两头用红砖垒起——比起石桌,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夏天读书困了,我就将脸蛋贴在水泥桌上凉快凉快;但到了寒冬,赤手便不能在课桌上写字,要戴一种棉制的袖筒,手缩在里头捉笔。袖筒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随时用来蹭鼻涕。因此,冬天里,每个孩子的袖筒外层都是亮锃锃的。

  看我们这般邋遢,文老师又会夸耀起虢镇,说城里人如何讲卫生,如何富足。他甚至翻出《新华字典》里虢字的注音,说那其实应该念作“鬼镇”,而不是“国镇”。他的疏狂终至引起了东方红大队村民的不满。“嘴上没毛,说话不牢。字典里的能错么?咱村世代务农,可别让他把娃们的心带野了。”队长抽着旱烟锅说。“可不是么,娃还问俺要白蒸馍吃呢!”有人附和道。很快,文老师被撵走了,我对城镇的原始幻想,也就这样破灭了。

  四月里,虢镇起了古会。二舅爷捎来口信,叫母亲和舅舅、妗子(关中方言,意为舅母)一起去看戏。母亲却为了难,发愁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母亲对我说:“要去,跟你表姐去,娘还要忙地里的活”。表姐那时有十七八岁了,她自然不肯放过这次进城的机会,急切来家带上我就走。麦场上,瞅见我们队的拖拉机手翟哥。他给表姐使个眼神,表姐就决定了,搭一程他的顺风车。翟哥透漏这回办的叫“刀山会”——用四根高杆搭成宝塔,周遭绑上刃口锋利的铡刀,由光脚的力士踩着上去,俗称“上刀山”。“我拉的木料,能不清楚吗?”翟哥指天发誓说。听翟哥讲得这么精彩刺激,我恨不得立刻飞身去,表姐也紧着催促。翟哥不慌不忙取出摇把,左手捏住油箱气门,憋一口气,右手猛力摇起来。一股黑烟冒起,拖拉机发动了,一路哒哒哒朝虢镇方向开去。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都是去看刀山会的。他们中有背担编筐的手艺人,有拉架子车的庄稼汉,有手持香烛的善男信女;零星骑自行车的,一般前杠上坐着孩子,后座上驮着媳妇……观众从四面八方齐聚到虢镇的古会场上,足足有几万人。

  刀山果然雄伟壮观,高入云天,寒光闪闪,令人望而生畏。“山”用四根各十六丈长的木柱搭成,光地深就插了一丈,露出十五丈(今四十五米左右)。木柱下粗上细,下面直径三尺(今一米左右),上头直径一尺。当时找不下这么高大的树,必须用好几根长木头来接。为了备木料,翟哥及县里从各村抽调的人手,被分成了几拨,东去千河滩,南到底店,西至金陵河,北到马迹山,选伐硬扎木料。最后动用了百十号精壮劳力,才把木料备齐拉到了虢镇。可是搭刀山谈何容易,县里没有吊车,要把十六丈长的杆子栽起来十分困难。开始栽杆没有经验,第一根杆连栽了三天,不但没栽起来,还倒下来断了几节。后来翟哥想出个办法,他们先搭起一座五丈高的架子,从凤翔县一家榨油作坊借来个辘轳,用辘轳当滑轮绞粗绳,才把四根高杆栽了起来。“你咋就这么灵(聪明)呢!”表姐在一旁对翟哥赞道。刀山架子搭起后,四面各绑了九十把铡刀,共有三百六十把。铡刃皆向上,铡背向下,相距二尺,用麻绳绑好两端。高杆的顶端用横木固定,交叉处倒绑了一张方桌,四条腿各插一面红旗。为搭这座刀山,可说是买空了虢镇、凤翔集市上的麻绳,借光了贾村、高家楞、西堡等十三村的铡刀。

  时至中午,“上刀山”就要开始了,人们仰起头,注目险峻的刀山。蓝天如洗,红日高照大旗,猎猎迎风招展。突然一挂鞭炮声响,整个会场沸腾起来。人群中走出两个汉子,斜披红绸,袒胸赤足,步入刀山之下。只见他俩双脚轻点,一个燕子钻天势,腾空就跃上了刀山。脚底下踩第一层铡刃,胸贴第二层铡刃,双手掰着第三层铡刃。会场瞬息间鸦雀无声,看热闹的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但他俩似乎毫不畏惧,一个“玉龙钻洞”,一个“鹞子翻身”,穿梭而上,动作敏捷。每上一层,头从铡刃中伸进去,再来个“蝎子倒卷尾”,就翻上了另一层。下面围观的群众看得出神,鼓掌叫好。当他俩上到八九层时,我就看不清他们如何登攀了,唯见两条红绸在白刃丛中缠来绕去,忽隐忽现。如此半个时辰,忽听空中“哈”的一声,两人昂首挺胸,站立在了刀山顶上,底下人群欢声雷动。然而不过片刻,刀山顶上突然抖下两条粗绳,长蛇一般扭动,二人抱绳赤条条滚落下来,惊得人们张大了嘴巴,仿佛塞个鹅卵石都能咽下。看看两人无碍,才晓得这原来是个“白虎下山”的噱头。正惊叹间,跑出五个持铁剑的少年,聚拢在两个汉子的身边,汉子手中不知何时也有了剑。七人忽而散开,忽而聚拢,布阵舞起剑来。刀光剑影,舞得雪团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在围观人群中,居然发现了久违的文老师。他许是懂剑法的,高声喝彩道:“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好剑法呀!”七人立时撤步收剑,那两个上刀山的汉子,忙对文老师拱手作揖。听人说,文老师和那“七剑”认得。他离开我们村,就去了虢镇南门外的杨家店教书,和周边身怀绝技的人有来往。

  刀山下的杂耍,还有肚皮吸碗、口吞宝剑、双枪锁喉等,半天时间是看不完了。母亲叮嘱表姐不许在虢镇过夜,翟哥只得赶紧拉着我们往家赶。回来的路上,表姐和翟哥起了争执。表姐说:“翟娃子,你就不敢为我上一回刀山么?”翟哥嗫喏道:“敢又能怎的,你爹还不是嫌俺穷。”表姐嘤嘤哭了起来:“爹逼俺跟那‘鬼镇’人遇面哩!”“那你就见那‘鬼镇’人去!”翟哥赌气说。年底,舅舅果然托二舅爷保媒,将表姐嫁到了虢镇。之后,翟哥出走他乡,音信全无。

  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削了一把木头剑,把它握在手中,努力回忆刀山会上“七剑”的剑招,却没有什么头绪,只记起文老师的一声喝彩:“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