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细细蒙蒙,点滴飘落;桃花明艳绽放,微笑的模样。
雨是桃林间的精灵,如丝如密;雨醒万物,也醒桃花。所以,乡间才有“春雨弄花”之说。
团鱼滩,是村子里最大的桃树林。一条小溪从村子口自西绕着向东流,形成圆圆的一个滩子口,似有“团鱼”的模样。那里的桃树成林,满地成行,是村子里最有灵气的地方。那桃林是三叔引种的。三叔出门帮人看守果园,五年时间,钱没挣着多少,技术却学了一手。三叔种桃,边种、边嫁接、边扩展,品种和面积都小有规模。团鱼滩就成了三叔种桃的主战场。三叔种桃的手艺,远近都是有名的。三叔还带动了村子里十多户人家种桃。春雨醒动,满村子都是桃花的春天。
前些天还是枯枝与瘦条,一场春雨,一点一滴,枝条就丰润起来,那节、那芽拼命地睁眼。再来一两场春雨滋润,芽醒了,林间偶有三两朵早花。天空还有些微凉,花已是迫不及待,然后染得一个林子都是花。那满山遍野桃花朵朵,蜂儿在林间飞舞,蝶儿在枝头驻足,还有那些飞来飞去的红蜻蜓……林间已是生机勃勃的场景。团鱼滩更是热闹了——溪边有鸭群戏水,林边有水牛吃草,林间还有劳作的村民时不时地唱响山歌:“村子东边一条牛,桃花林里一阵风,妹妹溪边来挑水,笑问一声哟,今年庄稼种不种?”花是被雨弄醒的,人是被花弄欢的。桃花如林,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能不放声高唱一曲?虽然那些歌声有些粗犷或沙哑,但在春雨花香的滋润下,都是顺耳的。
春天团鱼滩里的桃花林,当然是娃儿们的天堂了。戏着春雨,伴着桃花,割草的割草,看花的看花,追逐花蝴蝶抑或是红蜻蜓,斗斗草或是比比脚力赛赛跑,那都是好玩的游戏。“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村子里的男女娃娃都聚在团鱼滩上,游戏、奔跑、说笑,迎着春雨春风,被桃花映红了脸,闹出了村子春天的风貌。
在那些春天的桃花林里,二妹一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割牛草、打猪草、捉红蜻蜓、到小溪边摸鱼摸虾,二妹都紧跟在我身后。从村子口的团鱼滩去白合场读书的路上,伴随着春雨春风,二妹还是紧跟在我身后,像一朵飘散的小花一样。团鱼滩的滩子口有一座断桥,早年上铺两块扎实的大石桥板供行人过河。后来,一块桥板被洪水冲断了,只余下一块晃荡的桥板和几个石墩子了。断桥是村里人出进村的唯一通道。过了断桥,走七里坪,再上老鹰岩,回头看着村子里以及团鱼滩上的灿烂桃花,那一刻,我们都觉得自己的家犹如仙境,充满活力,是自己此生都难以割舍的地方。炊烟笼罩的村子、随时为人敞开一扇门的家,都和桃花一样美丽动人。
二妹听完我的感慨,说:“你是不是有点太书生气了。”
我说:“等你长大了,真正离开了这里,你就明白了。”
翻过老鹰岩去白合场,那里有一条公路,连接着城市和远方。从老鹰岩去白合场读书的每一个春天,我经常坐在老鹰岩的那砣大石头上,看一眼春雨桃花里的村子,再看一眼路那头目所能及的城市和远方。偶尔睡着了,梦的一头是家,另一头呢,则是那些闪烁霓虹里的城市和理想。一滴春雨落在脸上,醒来时,一切都成空幻,只有桃花和家在眼前。待我翻身下了老鹰岩,已是母亲挑水点火在灶台上煮饭的时间。花香与饭香,都是诱惑。
中学毕业,二妹没能考上大学。之后的那个春天,二妹收拾行囊顺着打工的人流翻山越岭上车转车去了远方的城市。我不知道,当她走上老鹰岩时,有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满山的桃花和村子东头的那个家。
去年春天,我回了一趟村子。村子却早已人去屋空了,村头村尾村东村西,一个村子里,常年只有五个人居住。那些空置的老房老屋,年久失修,有些都垮了。断墙与残瓦,荒草与破苇,在春风春雨里萧条,无声无息。栽种桃花的三叔呢?他两年前被一场大病带出了桃花林,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些桃花,却还在春雨里迎风开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在这里,你们都去哪里了呢?
我在长江边的小城里,像一瓣桃花一样随着风雨飘零,为了生存与生活。小城里没有桃花,只有一成不变的霓虹与广告牌,道边人工种植与更换的绿草四季一个模样。长江流水从自己身边一天天如年轮一样匆匆而去,留下的,只有城市漫长的夜。
有一晚,在小城滨江路的一个烧烤摊上,我无意中对二妹谈起老家的村子、断桥、小溪、团鱼滩的桃花林,以及村子里栽种桃花的三叔等人和事,也许是因为情感和啤酒的双重催化,二妹放声大哭,久久不止。我知道,她已经五年没有回过老家了。那个栽种桃花的三叔,就是二妹的养爷。一个单身老汉,把一生都放在了那片桃林以及那些年年开放的桃花里。
又一个春天,走在城市的路口,一滴春雨点在脸上,突然想起老家的那片桃林以及那些被春雨弄醒的桃花,我知道,是时候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