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2年04月0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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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怜故乡水

■张金刚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4月04日   第 24 版)

  烧一壶来自故乡的水,泡一杯茶,那滋味远非一个香字可以形容。在一杯又一杯的品呷中,工作、闲读、写字、静坐,便如是因这水而与故乡血脉相通,融为一体。

  我离乡客居近二十年,却仍喝不惯城里的水,总感觉寡淡无味。特别是瞅着壶底、杯底一漾一漾的水垢,我更加怀恋甘甜清澈的故乡水。

  庆幸离乡不太远,只消个把小时,我便可往返装回大桶小桶的故乡水。想来已近十年,我时常遇见同样回村取水的故乡人,以及进村取水的外乡人——故乡水从未忘记我们,也不会排外。

  杵在老家门前的水管看见我,应是跟我看见它一样欢喜,不然怎会水龙头一被打开,便铆足劲儿哗哗喷流?我蹲在水龙头下,仰起头喝一口故乡的泉水,感到又甜又爽!我跟父母逗趣:“你们真是太奢侈了!除了做饭,竟拿这么好的水洗衣、浇菜、浇花、喂鸡、洒院子!”他们笑笑:“一直这样呀!”院子里的衣服、蔬菜、花、鸡,似乎也同时在笑着。

  我也奢侈一把,用这故乡好水洗手脸、洗胳膊、洗腿脚,然后给水龙头接上管子,把院里该浇的都浇了一遍。这惹得父亲大喊:“哎呀,昨天刚浇过!”我一吐舌头:“让我也过把瘾吧!”清冽之水流进了菊花丛,流进了青草地,还招来一群鸡悠闲地啄水。

  父亲说:“这泉水来自远山的一道沟谷,村中山顶修建的水塔蓄满了它,水质好,水量足,可方便了!”我按照父亲描述的方位寻过水源,却只看见一块蒙着砂土的水泥板,未见其真容。极力回想,这里确实曾有一眼上好的山泉,种地的、砍柴的、捉蝎子的、放羊的及羊儿们,还有我,都喝过。山泉日夜不息,淌成了小河,聚成了池塘,滋润着丰茂的水草和茁壮的庄稼。

  寻泉水之源,我本是欢欣的,可随着所见情景慢慢失落起来。那泉水已被引走,周边的泉眼也不再汩汩涌漾,被蒙上了枯草和水藻,想必已无人问津久矣;小河成了细细的绳索,池塘成了浅浅的死水,农人在四周零星耕种的地块也不求及时被浇灌,“靠天收”就行。没了山间小河的汇集,村中主河也没了活力,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像极了一位衰弱的老人。

  往前三十年,也就是我的少年时代,那可是另一番景象。

  主河无名,暂且用村名唤她“苍山河”。苍山河发源于村北两道山谷的山泉,一路向南,一路汇泉,终成泠泠清流。骤然而来的夏雨将河道冲宽、河床冲软、河水冲净。我和小伙伴们穿着凉鞋、挽着裤腿,或顺流南下,捕捉从水库游上来的鲤鱼、鲶鱼;或逆流北上,拣拾从山间冲下来的美石、铁石;或扎在河里,和乡亲们一起用磁石吸铁沙卖钱。夏雨匆匆来、匆匆去,当河水恢复平静,我们也该开学了。我顺河向南,上过小学,再向南绕过水库,上过初中,最终被苍山河送出大山。

  苍山河上中下游都按地块儿分布,被筑起了十余座大大小小的塘坝,几条支流上也有一些。庄稼灌溉密集的时期,全村近百户人家排班放水或扬水浇地,看着满满一塘坝水如小龙般顺渠蜿蜒入田,似是听到了庄稼喝水拔节的声音,心里甭提多畅快了。遇上大旱年景,我还曾和父亲一起在夜间看过塘坝,以防别人“偷水”。所以那时人们偶因浇地引发争吵,大打出手的也有。人们闹人们的,河水只管浇灌,浇了这家浇那家,浇了玉米浇菜园,默默养活着全村人。

  村中心有一口井,是全村几代人的命脉,无论春夏秋冬,水位总在那儿。水井有两个最热闹的时段:一个是一日三餐前,乡亲们陆陆续续来挑水,挑回去入缸入锅,做出喷香的饭菜,等着回家的人;另一个是腊月忙年时,乡亲们挑水洗衣服及做豆腐、年糕、馒头等年节吃食,一天下来,水几乎被挑完,第二天又储到原水位。我尤爱这口井,因其记得我趴在井边做的鬼脸,记得我打水挑水时青春的模样。

  也不知苍山河是从哪天起瘦下来的?是从开了铁矿,损了水脉开始?还是从顺着河修那条柏油路时损了塘坝和河道开始?还是从出去的乡亲越来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越来越老,不用那么多庄稼地来养活时开始?我想苍山河定是在落寞中一天天憔悴下去的,就像我的父母及其伙伴们一样。

  好在后来乡亲们寻到那眼山泉,经过水塔和地下管道,引至仅剩的十几户村民家门口,使他们不用再拖着年迈的身体辛苦挑水,就可喝到甘甜的山泉,顺便让那口老井也跟着休养生息。

  我羡慕父母尽可奢侈地享用山泉,而我用水桶装满、经数十公里运至小城家里的,往往要用上一周,格外珍视。此水被我煮沸直饮或泡茶,以及用来熬粥、炖菜、煮面、蒸米饭、和面包饺子都是不错的。妻子还用山泉水泡她的宝贝玉镯、翡翠吊坠。这是否真如她所言会使玉器更水灵、滋润呢?我姑且相信。

  说给身在大城市的朋友听,他们竟也羡慕我的奢侈。细细想来,能常回故乡,喝到纯天然的山泉,特别是畅饮曾给我血肉、知我来处的故乡水,吸收温润、平和之气,可不是一种奢侈、一种幸福吗?以至于出差远行,我都要装上一杯故乡水,内心方可一路安然。

  又一个周末回乡,我见先前慢慢盖起的新房住了人。进院拜访,原来是搬出故乡几十年的一位本家姑姑,又搬了回来。在生机盎然的庭院菜园、花圃边,她泡杯茶给我:“虽然咱村没以前热闹、有生气了,但我就是想回来。我想念咱故乡的水几十年了,真甜!”

  我静品一口山泉茶水,似乎品出了其中滋味。仍怜故乡水,清净伴余生。姑姑想念的,何止这一口水?其实,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