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大寒时节，我忽而惦起了故乡老宅的墙门间。旧时江南，殷实人家的宅院或略有规模的老屋，都有几间墙门间。所谓“墙门间”，就是门厅两侧的厢房，里面堆放着一些生活杂物，或住着干活的工人。

　　多年前，我家老宅的墙门间里曾住过几家“外来户”。按照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外围墙是不开窗户的，整座宅院似一个铁桶般坚固的堡垒。这些“外来户”均是暂租户，每家每户只能占有一间墙门间。这仅有的一间不通风、不透气的房屋，承担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时候，东厢房里住着一对中年“半路夫妻”。天不太冷时，男人就在走廊的过道上搭一张小木桌，上置一盅黄酒、两碟子菜。菜品并无特别之处，一荤一素，通常是些炝毛豆、花生米、红烧肉、香煎鱼之类的家常菜。男人自顾自地咪咪老酒，哼哼小曲，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西厢房里，一对老夫妻前脚搬走，后脚就搬来一对小情侣。最吸睛的是那男青年，他容貌清秀、剑眉星目，即便用今天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小伙儿。相较之下，姑娘的颜值就略为逊色。可一头披肩长发，给她平添了几分温婉可人的气质。她看着更像小伙儿的长姐。当小伙儿斜倚床头翻书、看电视时，姑娘或在天井里洗被褥衣物，或在灶台上“洗手作羹汤”。两人是大学同学，一见钟情后便坠入爱河。可姑娘的父母均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小伙儿则出身普通工人家庭。因此，这段恋情从一开始就遭遇了很多阻碍。大学毕业后，姑娘在一所中学当教师，小伙儿进了一家国企任办公室秘书——实际上就是打杂，前途黯淡得紧。即使在这种背景下，姑娘依旧对小伙儿不离不弃。两人学起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

　　小伙儿头脑灵光，趁改革大潮辞职创业，没多久就发了财买了房，提前结束了这段墙门间的“蜗居”时光。我本以为，他俩会像童话里说的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可多年后的一个傍晚，当我下班回家，路过一家小酒馆时，一位挺着肚腩、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叫了我的小名。见我一脸茫然，他眨眼一笑。这狡黠的神情让我顿然想起一个人——墙门间里的帅小伙儿。可岁月无情，“帅小伙儿”发福成了“油腻大叔”。他的现状也同样令人唏嘘，这段“始于颜值”的爱情并没有“终于人品”。他告诉我，他们搬出去不到半年就分手了。错在小伙儿——他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去酒吧，酒酣耳热之际，小伙没把控住，做了糊涂事。姑娘得知后，伤心之余，在一个雨夜收拾好行李，默默离开了。究竟是“门不当户不对”一语成谶？还是“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的老话应验？小伙儿后来也谈过几个女友，但都没有结果，至今仍单身一人。他说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他偷偷打听过，知道她嫁了一位岁数略长的公职人员。丈夫对她十分疼爱，现在儿女绕膝，家庭幸福美满。

　　在所有的住客都搬走后，墙门间作了我家的灶间。我家的大厅地儿宽敞、房梁又高，每到寒冬，即便落地长窗紧闭，仍透着几丝渗入骨髓的寒意。于是，我端起小板凳，窝在狭小的灶间，坐于煤炉旁，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边取暖、一边消磨时光。陪伴我的还有一把铁皮老壶，它稳若泰山地安坐于煤炉上。煤炭发出“沙沙”声响，壶中的水在熊熊炭火的燃烧中持续升温，冒出白烟，滋滋作响，撩动着寒夜的静谧，让人感受到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个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我在墙门间里围着火炉，一本接着一本读书，从楚辞汉赋的优美典雅到唐宋诗词的风流倜傥，从纵横江湖的刀光剑影到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一本本书即是一个个打开通往新世界的窗口。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多少个寒夜，拥着一炉炭火，读过多少本书？只记得，我的灵魂在白纸黑字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在油墨幽香中横跨了古今中外。“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真正得了读书的兴味，才算是做了时空的主人。

　　再后来，老宅拆迁，墙门间亦随之消失。很多年后，我来到家乡郊外的一个古村，那里有一处保存完好的名人故居。我跨过门厅，看到墙门间东厢房内象征性地摆置着几样农具；西厢房里摆着的则是一桌一椅，一位老大爷胳膊肘支在桌案上，捧着茶杯看报纸。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床，应该是供值夜人员休息，说是“管理办公室”，实则更像“半个家”。

　　我忽然心潮澎湃起来，这方逼仄狭促的小天地，让我怀念起自家的墙门间，以及在其中住过的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妇、自得其乐的中年男子、你侬我侬的神仙眷侣……某个深夜，曾经住在西厢房里的那位姑娘是否会忆及墙门间里那段浓情如蜜的温暖时光？那爱巢虽小，却装得下她为了追求爱情奋不顾身、舍弃一切的勇气。

　　我经常惦念的则是，那段躲在墙门间里纯净的读书时光。当下社会里，部分人内心浮躁，有时候不免会“心里长草”。我觉得，或许他们也该在心里建起墙门间，把一些心事、理想、喜好藏在其中，给自己留一片得以喘息、慢下来感知自我和生活的心灵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