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意象中的江南,明清时期以太湖平原为中心,包括苏州、太仓、松江、常州、湖州、嘉兴、杭州等城市;至近现代,南京、上海、无锡、镇江等城市才归属江南的范围。如今,高铁像一根纽带,将各个城市连接起来,江南因而成了一个具有多重城市性格的都市圈。
在这样的都市圈内,无论是大城还是小镇,都有许多茶馆。若到江南吃杯茶,一日之间,早茶在杭州西湖的楼外楼,中午可抵上海的豫园,下午茶在南京的夫子庙。就是晚间,宁沪杭线上,高铁也还有几趟,并不需要考虑歇在何处。但你如果真想住下,一定是此间的茶比别处味道要淳厚些、茶馆的陈设要风雅些,或虽嘈杂却有趣些。
我的嗜茶,实则是受了一位作家小品文的影响。他写道:“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位作家曾短暂地到过苏州游玩,他感觉苏州城里别有趣味的,是在吴苑茶社中所见的情形:“茶食清洁,布置简易,没有洋派气味,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祖母老太太,带领家人妇子,围着方桌,悠悠地享用,看了很有意思。”这个吴苑茶社旧时称“吴苑深处”,与“小仓别墅”属于茶肆中最有名的。以前的苏州人,常在这里谈天说地。这两处,如今已经消失了。
到苏州,我常去报恩寺吃茶。寺里清净,茶亦不贵,但最好再备点钱,多少无算。小和尚奉茶上来,我呷一口,然后随手捐点功德给寺里,和尚必会说些祝福的话。此时,心情大好,我便去清音门的竹林边坐坐。倘遇到个年老僧人也正在那里吃茶,不妨和他一起静享无忧岁月。我曾买过寺里自制的茶叶,品牌就叫“浮生半日”。这样的闲情,亦可抵十年尘梦。
倘小住数日,就能感觉到现今苏州人吃茶,依然是生活中的必修课。清晨,城市还在睡梦中,小巷里已生出氤氲醉人的味道。大好的天气,阳光照在粉墙上,折射一道白色的光,穿过民宿木制的雕花窗棂。睡眼给白光刺醒了,从窗格望出去,高处的小桥,低处的深巷,人们统是闲散的步子,不是那种急匆匆的——他们多半是要到茶馆去吃杯茶。小桥流水和系在河边的木舟,像是动态的吴冠中水墨画。姑苏城外,虎丘一带的茶楼大多依塘河而造,河边木樨花开之时,香气飘满茶楼。花香比姑娘旗袍上洒的香水味道淡些,闻香折花枝,似乎更为“罗曼蒂克”。
不过,“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还要去趟南京。不到南京,想象不出南京人的闲适,他们是天生的名士。老派的南京人吃茶,为了取到好水,会在下雪天收集落在梅花枝上的雪藏在瓮中,到夏天烧开了泡茶喝。他们拿铜茶夹镊了雨花茶,在老虎灶前候着;等收集的雪水刚开,便立刻注入紫砂壶中去,雾气弥漫开来,室内暗香浮动。之所以需要这样的精确把握,是因为水沸过久则与千滚水无异,有损茶叶的新鲜滋味;而用未沸滚的水泡茶,香味又会大打折扣。如今,老虎灶在城市中已经没有了,煮雪烹茶的事,在乡下或许还能遇到。我至今只喝过一回,自然不是妙玉泡的,而是梅花山的一位花农。后来在北方,我曾守了一夜积起半瓦罐雪,将雪水在火炉上煮沸了泡茶,却再没能喝出那回的滋味来。
喝茶并非只是文人的雅好,杭州的蚕农、湖州缫丝厂的工人皆有属于自己喝茶消闲的地方。酷暑的夜晚,几个工友去镇上的茶社,泡一大提壶杭州龙井,围坐在简陋的茶桌旁边。他们随意地喝着,大声地说话,赤脚蹬在竹制的矮凳上,消磨掉一天工作的疲劳。杭州萧山乡间的蚕农,眼瞅着蚕儿上草山做茧,不用太操心了,即每日晨起搭船到镇里去。下船后,他们急急步入镇上的茶馆,与相识的好友聚在角落交谈,打听今年市面茧丝的收购价格。不养蚕或农闲之季,来茶馆喝茶的乡民尤多,嘈杂的茶馆成了他们的憩息之处。茶馆里,常年有一种老年茶客,即使隔壁失火,也不能让他们移动屁股;就算是木房顶塌下来,他们亦不放在心上。唯一能调动其情绪的,是茶馆老板新拷贝来播放的曲艺节目,有海派清口、天津相声、苏州评弹,甚至还有东北二人转。这一来,终于唤起他们“呵呵”的笑声、“哗哗”的掌声。这些个整日斜靠在茶馆竹椅上的老茶客,乡民称之为“老獭皮”。他们买两元钱一碗的茶,盯着大屏幕看节目,可以从早晨坐起,直到晚上打烊。
这一年多的时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我已很少出门去茶馆喝茶了,倒时常怀想起那些有着一面之缘的茶友。梅花山剪枝的花农、报恩寺的老僧、缫丝厂的工友、打听市价的蚕农、卧于竹榻上听海派清口的“老獭皮”……他们现在还好吗?若到江南吃杯茶,希望有缘还能一起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