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翻明代《绍兴府志》，内有雅事一则：余姚人杨某，为人超脱豪放，“尝游四明山，过云岩见云气弥漫，讶之，爱其奇色”，遂携三四口大瓮，在云深处，用手把云往瓮里塞，“满了”用纸密封，带到山下。

　　四明山中，杖锡寺稍东，有一条西岭，岭旁溪涧流过，石桥横跨其上，桥畔有数仞巨石，石壁镌刻“过云岩”三字。唐代有一名叫谢遗尘的隐士，曾亲历山中云雾弥漫，绵长不散。家住云之两侧的山里人家，把这种互相走动、来往叫做“过云”。

　　四明山中的云彩，被手塞瓮装，带下山去。主人与客饮酒时，把瓮搬上，“席间刺针眼，其口则一缕如白线透出，直上。须臾绕梁栋，已而蒸腾坐间，郁勃扑人面，无不引满大呼。”

　　其实古籍早有记载，战国时就有可收集云朵的“锁云囊”，佩戴此囊，攀登到高山上云多的地方，将云吸入囊中，回到家里，打开囊口，云朵就会自囊中飘出，浮于房间，依然白如棉絮。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写过一首《攓云篇》，记录了采云过程：“抟取置笥中，提携返茅舍。开缄乃放之，掣去仍变化。云兮汝归山，无使达官怕。”后来，我又读到他的《攓云篇序》，其中描述当时捉云情形：“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除了“塞云入瓮”，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一些相似而美好的事物：盛香入瓶、瓦罐注天水、瓶集花露、湖心舀水……让人倾心。

　　盛香入瓶，即把那些稍纵即逝的花香，装在瓶子里收藏。

　　先装一瓶初夏时蔷香。蔷薇花叶爬在一面石墙上，或者说，一丛蔷薇织成一道花墙。蔷薇花色艳丽、香味浓郁、有野气，摘一朵放在鼻翼下嗅，花香气清，让人陶醉。我想留下这份色香，一缕蔷薇花入瓶，贮存一个季节的气息。

　　再装一瓶中秋桂香。那些细细密密的金色小花，一簇一簇缀在桂花树上。它们刚开始是适宜被放在口袋中的，柔软的布口袋，装细碎的桂花，口袋里都是醉人香气；存放久了，脱去水分，变成干花，那份香味，经久不散。桂花放在口袋里，上口袋、下口袋、左裤兜、右裤兜……若要久存，也可将桂花盛入一小瓶里，保留一份秋天的香气和记忆。

　　又装一瓶茉莉花香。我家阳台养了一盆茉莉，刚含玉白的苞芽时，只是微微张开花瓣，还没来得及欣赏，它便凋落了。茉莉花存世太短暂，我想把这份花香，灌到瓶子里收藏。

　　微信上，我问一个远方的朋友：盛一份花香，把瓶子扔进时间的河流里，让它一路弧线，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漂流，这份保留已久的香气，你能收到吗？

　　瓦罐注天水。江南的雨季绵长，风雨于屋脊际会，把瓦洗得干净发亮；檐口的水像断线的珠子，流泻到一口小陶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金石之音……集存一缸无色无味的天水，以备烹煮，人们便可过“瓦壶天水菊花茶”式的布衣生活。

　　瓶装花露。这个世界有很好的饮料，我却喜欢半瓶露水。秋意渐浓，昼夜温差加大，空气中的水蒸气遇冷凝结。《本草纲目》上说道：“秋露繁时,以盘收取,煎如饴,令人延年不饥。”不同的露水，功效不同：花朵上的露水，能让女子貌美如花；柏叶或者菖蒲上的露水，人取之每天早晨洗眼睛，能增强视力；一早起来，风雅之人见桂花树上满是晶莹露珠，便托着青瓷盘，细致收取，回去煎茶。

　　我到山中，见清泉石上流，顺着山势从这块石头流向另一块石头。我坐在其中一块高出泉面的石头上掬水而饮，一股甘甜直抵喉头，清凉生津。干净的水，大概来自山间未被污染的湖泊。一片大湖，远离岸边喧嚣的湖心，有一汪好水。

　　湖心舀水。山中的湖，水体阔大，深不见底。我坐船到湖心舀水直饮，船停下，水凉清透，能见度也好。阳光从空中倾泻下来铺洒湖面，照射水下五六米深的地方。喝一口从湖的深处打捞上来的水，甘冽清凉。从一桶干净的水里，能感受到天地精华和一个湖的微微呼吸。

　　这些年，我在人多的地方喝酒，常常口干舌燥，像蹦到岸上的鱼张大嘴巴，“吧唧吧唧”要喝水，很难想到湖中央之水竟这样清冽甘甜。到湖心舀水，是一件费力又费时的事情。水途迢迢，孤意清凉，又要坐船，一般人是不会去的。无奈，我不想喝好酒，只想喝好水，只有到湖心那个地方，让船停下来，从湖心舀水慢慢品尝，方有涤荡心灵之感。湖心的水，透着些草叶与松子的清香。

　　装一篮子鸟鸣。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说起来匪夷所思。空山鸟鸣，群鸟在飞，栖在一棵千年老樟树上欢鸣。此时我若在山中亲见此景，会装一篮子鸟鸣送给朋友，我会对友人说：深入山中，本想给你带些礼物，选了红薯、土豆、花生……总觉得太俗，不如一篮子鸟鸣。

　　世间一些美好的东西，带走与带不走的，原本不经意，都在那儿。带走的是心情，带不走的是原生态，只让稀有和珍贵成为回味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