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8月09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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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秋风起 江南芡实香

■申功晶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8月09日   第 24 版)

  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鸡头米,何许物也?郑板桥诗云:“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鸡头米与鸡实则是不相干的,它是一种水生植物,学名芡实,生长在荷塘里,与莲藕比邻,只因整个果实外表毛剌剌的像极了鸡头,故此得名。记得儿时,一立秋,鸡头米上市,芡农们提篮在大街小巷叫卖:“阿要买鸡头米?”母亲总会买上几斤给家人尝尝鲜。彼时,又恰值蟹黄膏肥之际,一大家子人围着八仙桌吃罢蟹宴,末了,上一碗清甜软糯的鸡头米甜羹,真真切切舒适惬意、畅快无比。

  转眼又至立秋时,“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看到朋友圈中家乡亲友晒出糖水桂花鸡头米的照片,心底不禁生出一缕乡愁。其实,鸡头米分布广泛,南北皆有,俗称南芡实和北芡实,可口感却有着天壤之别。北芡实常作药引,价格低廉,在超市多能买到,然久煮不烂;南芡实则颗粒饱满,白嫩如珠玉,清糯可口,俗称“鸡头米”。我的家乡姑苏正处江南腹地,水网纵横交错,给水生植物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尤其是葑门一带,有着连片的芡实田。清代沈朝初《忆江南》词赞道:“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

  我曾在葑门横街工作过一段日子。每逢金秋,横街一带的人家门口都会摆着一个个圆匾,匾旁围坐着当地的妇人手剥鸡头米。鸡头米虽好吃却难剥,果肉嵌在滚圆的壳里,壳相当硬,剥之得用巧劲,轻一分剥不开,重一分剥碎,徒手剥几粒,指甲就疲软生疼。因此,妇人们拇指上套着专业的“铜指甲”。剥鸡头米是一桩极苦极累的差事,我曾尝试剥了一阵,站起来后两眼一黑,差点没摔倒。剥一斤鸡头米才剔出一两多肉,可谓粒粒皆辛苦。有过这等体验和认识,就不会觉得鸡头米200多元1公斤的价格昂贵了。饶是如此,附近的下岗女工和外来打工者亦纷纷加入到剥鸡头米的大军中。据说,剥鸡头米一季的收入可让农民丰衣足食一年。昔年,我常光顾一位年逾古稀老太太的鸡头米摊位,她每天最早起摊,吃过晚饭还继续剥,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一粒。老太太说,孙女在外地读大学,她趁着鸡头米上市辛苦点赚一把,孙女第二年的学杂费就不用愁了。听至此,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辛酸和感悟。

  鸡头米在家乡是一道时令风味小食,古时只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曹雪芹幼时曾随父祖在苏州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也很爱吃鸡头米,还将此物写入《红楼梦》。书中有一段,贾宝玉让人给史湘云送吃食,其中一样时鲜货便是鸡头米:“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古时讲究的人家将银耳、桂圆、红枣、莲子、冰糖和鸡头米一起炖,汤汁黏黏稠稠,养颜美肤,是太太小姐们的心头好。后来,美食家将鸡头米与河虾仁、莲藕、荸荠(马蹄)、茭白、茨菇等一起炒,吃起来嫩甜又不失鲜脆,有着江南水乡独特的清爽口感,美其名曰“水八仙”。当然,最经典的吃法是清汆,即在冰糖水里焯一下,洒上一把干桂花,嚼起来既滑爽又香糯,还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本色。

  鸡头米素有“水中人参”之雅誉,《神农本草经》说它“补中,益精气,强志,令耳目聪明”,将之推崇为滋补上品。北宋文豪苏东坡年逾花甲,仍才思敏捷、健步如飞,他自称养生之道乃是每日吃鸡头米,且吃法相当奇葩:取刚煮的芡实放入口中,缓缓含嚼直至津液满口,再鼓漱几遍,徐徐咽下,每日食数十粒,坚持不懈。

  近些年,我久在北方,秋风一起,便生出张季鹰之“莼鲈之思”,心心念念家乡的鸡头米。老母亲颇谙我的心思,不远千里给我捎来一袋家乡“土特产”。我起锅待水烧开,将鸡头米倒入沸煮三分钟,最后兑入少许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极素极简的糖水桂花鸡头米就“诞生”了。一勺入口,汤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鸡头米软糯弹牙又有嚼劲,美味从舌尖渐向喉咙扩散,芳香溢齿,甘泽润喉,在这渐凉之日,对我这样一个游子来说,既暖胃又贴心。我联想起同乡文人范烟桥盛赞此物:“银瓯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间绝妙食品也。”

  沉浸在芡实的美味里,我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秋天。如果说,画家吴冠中笔下“灰墙黛瓦、秋叶似火、野渡舟横”的寥寥几笔代表了纸上的江南秋色,那么,我碗里一颗颗圆润如珠、香糯弹牙的芡实便是舌尖上的江南秋味。

  一碗鸡头米,好个江南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