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7月2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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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桐

■鲍安顺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7月26日   第 24 版)

  故乡安徽铜陵大通,是座千年古镇。我记忆里大通的盛夏,老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参天蔽日,浓荫凉爽。人们在其中散步、谈天,十分惬意舒适。我小时候错把这些法国梧桐树当成了与中国梧桐树相同的种类,其实法国梧桐树在植物学分类的名称叫三球悬铃木。这些树,是早年间欧洲传教士和商人来古镇时栽下的。

  我童年时,镇上人家中大多没有电扇等消暑设备,我便和邻居家的孩子们聚在法国梧桐树的浓荫下纳凉、嬉戏、唱歌。记得有一对双胞胎姐妹,经常与我一起玩耍,姐姐叫凤,妹妹叫栖,她们的父亲取名时,大概欲应“凤栖梧桐”之意。虽为双胞胎,但姐妹俩的相貌却大不相同:凤像母亲既漂亮又水灵;栖像父亲寻常而憨厚,只看外表,几乎看不到一点出众之处。那时,我们整天追着凤跑,栖因为体弱多病,有时独自坐在浓荫下,透过树叶的缝隙,呆呆地望着天空。每次,我们唤凤出来玩时,也叫上栖,然而却喊栖的另一个别号:“呆小鸭”。

  凤活泼可爱,喜欢唱歌,整天兴奋欢快,蹦蹦跳跳,尤其在夏天,常是弄得满身大汗。我记得,我们那群小伙伴里,只有她一个女孩敢爬到法国梧桐树上,而且将身体倒挂,她说那在武侠小说里叫倒挂金钩。后来我知道,那倒挂金钩,也是足球术语,指人在腾空状态下,且头朝下时,脚却将球踢入球门。凤不仅喜欢玩耍、胆子大,还有艺术天分,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棒,还会吹笛吹箫吹口琴。然而栖经常病恹恹地靠在法国梧桐树的躯干上,她说树很凉,全身吸了那份凉气后,在夏天能不生痱子,不长脓疮。我们听了都不以为然地说,她是位胆小鬼。因为在小小的我们看来,勇敢的孩子不应该怕生痱子长疮,既然不可避免,自当无所畏惧。

  盛夏,大通古镇街道两旁的老店也略显沉默,一幢幢徽派建筑与大树间错掩映,独具风情。回忆年少时的盛夏,我走在古镇街头,既享受天地热浪,也享受浓荫清凉,心浮气躁与惬意安宁相交替,感觉如同坐上了自然的过山车。树下,许多小摊小贩手持蒲扇,扇凉待客;男女老少三两成群,谈笑风生……这似水流年的美妙时光图景,让人迷醉。

  如今这幅图景在古镇已很难见到了——20年前,老街两旁那一棵棵葱郁青绿的法国梧桐树全部被砍掉了。如今人们走在盛夏的古镇大街上,如临火海。

  偶尔在一个盛夏我回古镇探亲,顶着烈日、满头大汗在老街上踟躇,正感叹于今夕变化时,忽然看见街边一位摆摊的中年女人朝着我笑,还喊我的乳名。如果不是她对我说她是凤,我简直不敢相认了。如今的凤身材发胖,皮肤略黑,脸上有了几条明显的皱纹。她说,前些年小镇改造,建了一个新区,老街没有生意了,自己的生活也十分清苦。她还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是落毛的鸡,不敢上梧桐树了!”她说着,朝摊点两旁望去,那些树全没有了。我从她眼里,看到了莫名的忧伤。之后,她又笑着说,现在旅游规划建设得好,小镇又恢复了活力,人多了,生意也好多了。听了她这些话,我不禁感慨万分,当年的凤,美丽可爱,令人铭心刻骨,可谁又能料到沧海桑田,岁月如刀。回想起40多年前,也是在盛夏,我与栖准备离开故乡一起外出读书。临行前,名落孙山的凤在法国梧桐下送别我们。我依然冷漠栖,表现出对凤极度的爱慕和顺从。然而栖一直默默无声,她左手抚摸着法国梧桐树杆,右手握着一片梧桐叶,抬头透过满树的叶缝,望着天空。

  我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到凤从家里拿出了栖的照片:如今的栖戴着眼镜,俨然一副都市白领模样,成熟美丽,温文尔雅,气质脱俗,一眼看上去,她的眼神和笑容里,藏着博识宽宏的女性风采。凤介绍说,栖在加拿大读完博士后,受聘于美国某个著名大学,现在又在法国的一个高科技研究所任要职。听着听着,我眼前交替浮现出栖小时候及如今的容貌,我突然明白了,栖以前虽被我们称为“呆小鸭”,心灵却从来不“呆”——靠着梧桐树干,手握梧桐树叶,她从小就沉思执著,看着天地滚滚热浪,内心却浓荫以蔽,拥有生命沉静的芳香与源泉,积蓄着源于自然和生命的智慧与力量。

  与凤告别时,她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还说等栖回来,一定请我到她家吃饭。“我没有飞出去,可是飞出去的妹妹一定会飞回来的,因为古镇是她的根。”凤淡淡地笑着说。离开老街后,我不住地想,凤栖梧桐是多么美好、多么具有包容性的人生愿景,既蕴含人情暖意,也有世事沧桑。其实,飞与栖本来就像一个圆,是人生图景的相互映照,你飞翔时我栖息、你栖息时我飞翔,人生无常、交替相随,尽管千帆历尽,终将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