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7月1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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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轮远行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7月12日   第 24 版)

  当年姐姐远嫁到山西许家,父亲起先并不同意。许家门户大,四世同堂,父亲怕女儿过门受气。但母亲要现实一些,她听媒人说许家有一辆大马车,便动了心。母亲知道姐姐的女红好,缝缝补补,洗衣做饭,主内会是把好手。许家有车马,姐姐嫁过去,或许下地不出牛马力。就这样,母亲对媒人说:“闺女出嫁那天,你让许家赶马车来接人。”

  姐姐出嫁那天,许家人千里迢迢,果然赶了马车来。拉车的两匹马,一匹是红辕马,另一匹是雪青马。它们额头扎大红绸子,脖上佩十六颗铜铃铛。车把式头裹的羊肚子白毛巾,手执牛皮鞭子,鞭稍上绑一绺红布条。他到村口就跳下了车,附着马耳咕哝几句,这是怕鞭炮声惊了马。两匹马很听话,同辔缓缓前行,到了我家门口才驻足立定。马车厢里坐着几个陌生人,他们身穿羊皮袄,头戴黑礼帽,由媒人领着进了门。围观的村里人七嘴八舌,对大马车称赞不已,说我们关中西府齐家里七村十三堡,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车。母亲的脸上自然有光,她将嫁妆箱奁的所有钥匙,系在年少的我的银项圈上,叮嘱说:“到了那边,你姐夫哥不给大红包,就不要给他钥匙!”我使劲点点头。我和姐姐相差有12岁,但我自信能保管好她的箱奁钥匙,恁谁也哄不去。看看时辰不早了,媒人催着上路,姐姐才和母亲父亲依依惜别,顶着红盖头上了大马车。马车不疾不徐离开村庄,我陪姐姐坐在马车上,远远看见母亲背过身去擦眼泪。

  一个人一旦和某个老物件有缘,时光就会倒流。即便物件有了包浆,人已非旧时容颜,依然会产生神奇的时光回溯效果。

  40年后,我有次去看望姐姐,在她家柴房中蓦然发现了两个大车轮。它们并排倚靠在土墙上,静静地,仿佛熟睡了许多年。木轮保存完整,内外以铁箍、铁钉、铁环近百件紧紧穿凿、加固、抱合,虽历经百年,肌腱尚在,风骨不散。大器大拙,非机巧之匠所不能造;大纹大质,非高阔之士所不能赏。就是我这个曾经的乡间少年,心灵亦被深深震撼。

  屋外细雨绵绵,屋内幽幽暗暗,尘积三寸,迷人眼目,不辨细末。我只得走出柴房,深呼一口气。想起地上似乎还躺着两根长木,莫不是车辕?我再进去细观,看到木把上果然裹着铁,挂有套颈。车厢遍寻不见,恐早已散架无存,留下的就是这四大件了。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凡车质惟先择长者为轴,短者为毂,其木以槐、枣、檀、榆为上。檀质太久劳则发烧,有慎用者合抱枣槐,甚至美也。其余轸、衡、箱、轭,则诸木可为耳。此外,牛车以载刍粮,最盛晋地。路逢隘道则牛颈系巨铃,名曰报君知,犹之骡车君马系铃声也。”

  这样的铃声,我当年坐在姐姐出嫁的马车上听了三天三夜。木轮远行,吱吱呀呀行驶在关中道上,铃声叮叮铛铛,欢喜而忧伤。车把式斜跨在木辕上,摇着扎红布条的皮鞭子,哼着小曲儿:“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梁和小米......”到了风陵渡,看见黄河,姐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许家人先已雇好了大船,在岸边候着,将新娘同马车一起载过河去。这辆马车是许家高祖手上的,姐姐嫁过去时,已经归生产队集体所有了。母亲的算盘落了空……

  姐姐做好家宴,找我不见,才发现我在柴房里给木轮拍照,嗔怪道:“这有啥稀罕的?”原来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后,这辆马车又发还给了许家。我提醒姐姐,她当年就是坐着这辆马车出嫁的,姐姐淡淡一笑,说是不记得了。岁月已将一个少女变成了白发妇人,她额头的皱纹刀刻一般,如马车木轮上的纹理。而我,亦不再是那个戴着银项圈、给姐姐掌管箱奁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