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7月05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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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运河边

■申功晶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7月05日   第 16 版)

  我的老家是隐匿在大运河畔闾巷间的一处深宅院落。当我安逸地端坐在书斋里,经常听到一阵阵冗长尖锐的汽笛声,凄厉地划破长空,穿窗而入。这是京杭大运河上的货轮在鸣笛。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我幼年时,年轻的父亲经常牵着我来到运河边。父女俩大手拉小手,并排站在河堤上,浪涛拍岸,卷着河腥味儿扑面而来。

  一只只装满大米的麻袋,鼓鼓囊囊载满船身。古运河上,帆樯林立,大小船只首尾相衔、浩浩汤汤,沿着运河溯流北上。弄船的男人脱光上衫,露出古铜色肌肤,个个壮实如牛。他们的家眷多为年轻妇人,或神情悠然地给孩子喂奶,或站立在竹竿旁晾晒刚洗好的衣物。不远的岸边,传来“砰砰砰”的响声,年幼的我循着声响扭转过头,但见一只整船被翻扣过来,底部朝天,一位船家举起斧头狠劲往船身上敲打。父亲说,那船太累了,得将养一阵子方能下水。须臾间,阵阵饭菜香飘入鼻端,船上人家开始生炉做饭了。

  偶有赤膊少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看得我满脸羡慕,吵着嚷着也要下水“凉快凉快”,唬得父亲忙编造“运河水深浪大,还有水鬼,专门抓小孩子”的瞎话来哄住我。

  父亲给我讲述过很多关于大运河的故事。比如,我的祖父,他自少年起便奔波于京杭大运河,经营布匹生意,他背着老式相机,逛过很多城市,尝过不少美食,有湖州的千张包、南浔的鳝糊面、嘉兴的文虎酱鸭……听得年幼的父亲,哈喇子从嘴角淌到胸口,从胸口滴到脚板……

  提到大运河,是绕不过隋炀帝杨广的。他为一己私欲,下扬州看琼花,不惜倾全国之财力,开挖京杭大运河。据传说民工的下半身因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自腰以下皆腐烂生蛆。他们不堪压迫,于是,“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揭竿而起。这个横征暴敛的短命王朝二世而终。后人用“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来形容杨广的滔天罪行。

  在年少时,生性多思且易忧的我,心里一有烦恼郁结,便跑到运河边散步,寂寂地想着心事。彼时的我,已经学会了游泳,却没了涉水的兴致。

  我陆续涉猎了不少史书,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历史观。其实,真正的杨广并不像民间传说、话本小说中描述的那般荒淫无道、一无是处。他开创的科举制度,敲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冰局,为无数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条公平上升的黄金通道;他修建的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孕育着沿岸的文化经济,造就了一个个“歌吹沸天”的繁华都市;他三征高句丽,削弱了外夷侵吞华夏民族的潜在威胁,为后世王朝一统天下奠定了扎实的根基。

  惜乎,这一切太过急功近利。杨广“急进军”式的气概,造成了短时间内民力耗损太大、国力迅速衰竭、百姓民怨沸腾的后果,最终一场波及全国的农民起义将帝国推向了历史的终点,给了李唐王朝取而代之的“偷桃”之机。

  后来,李氏父子为了彰显其改朝换代的合法性,不吝笔墨抹黑歪曲前朝,将杨广塑造成一个弑父欺母、臭名昭著的千古暴君。可“历史多么无情而又有情,不遗忘每一个对历史的贡献,也不宽容每一个对历史的障碍。”(历史学家范文澜语)。晚唐诗人皮日休在《汴河怀古》诗中还了杨广一个公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可以这么说,“明君”李世民得感谢“昏君”杨广,要不是隋炀帝飞蛾扑火的自焚行为,又何来一个清朗太平的大唐盛世。杨广在位短短十四年,却为子孙后世留下了造福1400多年的不朽功绩——京杭大运河就是其中之一。它“罪”在当时,却利在千秋。

  如果把京杭大运河比作一条玉带,那么我的家乡姑苏城就是玉带上的一颗璀璨明珠。俗语云“苏湖熟,天下足”。作为“天下粮仓”的苏州,在古时肩负着向中央王朝输送物资的漕运任务,大至木石粮米,小到丝茶果蔬……源源不断,它成了漕运重要的中转机构。久而久之,苏州便形成以枫桥为中心的米市群落,而米市的兴旺又顺势带动了商业的发展,油酱店、茶馆、药材铺、典当……从现存的码头、寺院、粮仓、茶馆等遗迹,可略窥昔年的“京杭大运河繁华图”。可以想象一下,古运河上,冗长的船队,如水上列车,旧日里岸上人招手呼船,从船家手中购得所需物品。

  大运河的乳汁,滋养了市井人家的雅趣生活,也灌溉着生生不息的江南文脉。小说中,弱质少女林黛玉自姑苏辞父,只身坐船沿大运河北上进京;话本里,绝代名妓杜十娘,脱籍从良,随夫沿着运河一路南下,途径瓜洲渡,怒沉百宝箱;诗海里,落榜考生张继在横跨古运河的枫桥畔孤枕独眠,一宿千年。

  我漫步河堤,手指摩挲着斑驳的古城墙,它与流淌了千年的京杭大运河相依相伴,书写出多少不朽的历史传奇?

  中年看水,与少年不同。少年眼中的大运河,波澜壮阔、奔腾不息,能让人感受到强劲的脉动。之后的几十年里,当年的那个少年涉足天南地北,攀过的高山峻岭,蹚过的大江大河,无计其数。诚如汪曾祺先生在《山河故人》中说,山依旧是那个山,河依旧是那个河。没错,山河如故,只是人的阅历不一样了,眼界和心胸自然也不一样,看出来的东西理所当然更不一样。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逝者如斯,光阴亦如斯,我站在运河边怀旧,时光就像一个无言的贼,不经意间,它偷走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美梦……甚至我们的一切。

  而我的大运河,我的母亲河,却永远如此古老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