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5月2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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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蚕豆伴青梅

■箫 心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5月24日   第 24 版)

  低眉春已逝,抬首夏伊始。谷雨之后,家乡的蚕豆上市了,大街小巷,隔几处就能看到肩挑担子的农夫或腕挎竹篮的村妇,竹篮里满是碧油油、肥嘟嘟的豆荚,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鲁迅先生在《社戏》里写道“我”和小伙伴们坐乌篷船看社戏,回来途中,看到“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勾起了肚中馋虫,于是,几个毛孩子去六一公公家田里偷摘了一大捧,剥豆的剥豆,找柴的找柴,生火的生火,煮好后“用手撮着吃”。时过境迁,鲁迅先生借小说感叹往事:“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社戏》中令人念兹在兹的“罗汉豆”,在我家乡被唤作“蚕豆”。清代沈朝初有《忆江南》一诗:“苏州好,豆荚趁新蚕。花底摘来和笋嫩,僧房煮后伴茶鲜,熏炙似神仙。”可见,蚕豆深得家乡人喜爱。

  立夏前后的蚕豆最为鲜嫩,焖、炒、炸、煮各种烧法,样样好吃得紧:用指甲剥去外面的豆荚,跳出来的豆子碧绿嫩糯,加一点切碎的咸菜,连内皮炒,滋味尤赞;炒红苋菜时加几颗蚕豆瓣,色香俱佳;番茄蛋汤里放上一点蚕豆瓣,亦能提味;我家乡有豆瓣饭,用蚕豆小麦一起煮饭,可以预防疰夏……我最喜欢的吃法是最寻常不过的葱花蚕豆,热锅下油,母亲将蚕豆倒入锅内,麻利翻炒起来,末了,抓一把葱花扔进去,颠两下,直至豆皮起皱,一道极有特色的家常下饭小菜就上桌了。此时的蚕豆,入口酥绵,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迸出、在唇齿间流淌、在舌间酝酿,鲜嫩摄魂。无怪乎“江南才子”范烟桥盛赞:“煮而食之,可忘肉味。”

  江南有《蚕豆谣》:“蚕豆青,蚕豆黄,青的嫩,老的黄,由青转黄太匆忙。”蚕豆确实易老,嫩蚕豆上市半个来月,豆嘴处变黑,蚕豆渐老。可老蚕豆自有老蚕豆的吃法,譬如,烹调前可在豆嘴处剪开一刀,方便吃时吐壳,彼时的蚕豆略带点沙,别有一番滋味。还可以加点油盐,连壳炒来吃,这就是民间小孩子最喜欢吃的“炒盐豆”。鲁迅小说《风波》里被九斤老太骂“一代不如一代”的曾孙女六斤,在吃晚饭前捏一把在手里吃的就是炒盐豆。

  此外,老蚕豆还有一种久负盛名的吃法:将老蚕豆连皮煮熟,加点桂皮、食盐,美其名曰“茴香豆”,既可作下酒菜,亦可白嘴当零食吃。在鲁迅先生的故乡绍兴,茴香豆是一味极好的佐酒之物。他的小说《在酒楼上》里,“我”请故人吃酒有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四样下酒莱,茴香豆首当其冲;《孔乙己》中,主人公孔乙己一到店,便排出九文大钱,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在落魄的人生里,茴香豆和酒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和满足。

  为身临其境体验一番小说中的场景,我曾特地前往绍兴的咸亨酒店。店门面临街柜台上置有栅栏,栏内摆着茴香豆、加饭酒。我学着孔乙己要了一碗黄酒、一碟茴香豆,坐在方桌旁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咸亨酒店的茴香豆很有嚼劲,黄酒也有年头了,酒香和豆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恍然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穿越到了那个年代。

  南宋诗人舒岳祥是一个极会享受生活的人,他在《小酌送春》中写道:“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描绘了春夏交替之际,诗人用蚕豆佐上时令的青梅酒,把案独酌的情景。试想一下:他手持酒杯,拈起蚕豆,一颗一颗纳入口中,那绵软鲜爽的滋味在舌尖氤氲,回味隽永,随即于微醺中品咂时光流转之意……想来真是羡煞人也。蚕豆,这一乡野俗物,在诗人笔下变得愈发可爱雅致起来。

  儿时,我曾寄居外祖父家。外祖父素喜饮酒,我那心灵手巧的外祖母便常用蚕豆与鸡蛋、韭菜、蒜苗、咸菜、火腿、笋片等食材或烧或炒,做成一道道美味可口的下酒菜端上餐桌,吃得我差点连舌头也吞下肚。外祖父无事之时,常独坐于老宅的庭院里,靠着藤椅,啜一口黄酒,夹一粒茴香豆,嚼起来嘎嘣脆。豆子是姨妈从上海老城隍庙捎来的奶油茴香豆,也叫“铁蚕豆”,非牙口极好者,压根嚼不动。年幼的我看外祖父吃得香,也嘴馋起来,忍不住抓一把塞进小嘴里,硬梆梆的豆子差点把我的乳牙磕飞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茴香豆。

  “翛然山径花吹尽,蚕豆青梅存一杯”。蚕豆易老,正如年华易逝。又到初夏时,我忽地忆起外祖父当年吃茴香豆的场景,便从橱柜里取出友人赠送的青梅酒,去街上杂铺店称了半斤茴香豆,自饮自酌起来。我从冲龄之岁迈入而立之年,一口好牙“无坚不摧”,母亲听得我嘴里发出“咯嘣咯嘣”干脆利落的嚼豆声,忽地扭转头来,羡慕的语气中略带一丝惆怅:“你和你外公一样,天生一口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