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5月17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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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老工厂

■李 晓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5月17日   第 16 版)

  春末夏初,我陪几个当年在工厂上班的友人去老工厂里看看。不过我们去寻访的那家老工厂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拆,如今原址上是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商品楼。但记忆中的老工厂依旧顽固地飘散着岁月的尘烟,吸引着大家一次次怀念、回望。所以老友们依旧不甘心,选择去城郊的一条河流边继续寻访其他老工厂的痕迹。

  在一条河流岸边不远处的灌木丛林里,有一家废弃老工厂的车间,屋顶被青瓦覆盖,瓦片上落满了鸟粪。鸟粪是青绿的,沉淀了厚厚一层,让人联想到苔藓和小草的颜色。车间里,一架当年的机床还在,但已锈迹斑斑了,像一块饱经沧桑的碑,镌刻着往昔的辉煌。有一只青蛙趴在老机床上,鼓着眼睛,喉结凸动,像有话要说,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我的友人孙喜贵,今年已经50多岁了,曾是城中一家老工厂的铸造工,双臂上鼓凸着肌肉腱子。喜贵力气大,那天,在草木丛中,他双手把一个被遗弃在那里的石磙举了起来,那石磙看上去大概有100多公斤重。当喜贵把石磙轻松放下后,突然两眼泛泪。他回忆说,自己当年追求厂里的“厂花”时,在她面前炫耀的也是这本事。而且除了高举石磙,他还在车间外面的坝子上连续做了100多个俯卧撑。就这样,“厂花”被憨实、有劲儿的喜贵征服,切断了工厂里其他追求者们的所有来路。半年后,喜贵就和“厂花”去厂区里的照相馆拍了结婚照。

  有一年,喜贵和几个当年的工友相聚饮酒,大家说起有关老工厂的一些往事,突然就热血沸腾了,提议去看看那家老工厂的废墟。喜贵翻出了当年在工厂用的搪瓷盆,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迹以及戴安全帽系汗巾的工人影像——他要带着仪式感去回访故地。到了现场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老工厂的烟囱居然还在,孤独地挺立在屋顶上。喜贵爬到烟囱下,敲响了搪瓷盆,唱起了当年老工厂里的厂歌:“钢花飞溅啊,铁水奔流,咱们工人,红红脸膛火热的心……”起初,下面几个老工友怔住了,但等喜贵唱完,他们早已泪流满面。

  有那么一群人,总喜欢去城市老工厂的旧址前再深情地看一看、望一望,给当年的老工厂画一幅记忆中的素描:老工厂的墙上写着“厂荣我荣 厂衰我耻”“安全帽必须戴 防止坠物掉下来”;工人们下班后,自行车铃声响起一片,回宿舍、去食堂或去往厂区林阴中纳凉,大家清瘦面庞上笑意荡漾;锅炉房里烧水师傅满头大汗地奋力劳动,为工友们送上洗漱热水;工厂旁边的工会俱乐部门口张贴着电影《庐山恋》的海报,年轻的工友们脱下工服,追赶时髦,在俱乐部舞厅中纵情地跳起迪斯科;家属区内分布着的子弟学校、发廊、菜市、杂货店……那个时候,一个工人的一生和工厂紧紧相连,就像螺丝帽和螺丝钉般死死拧在一起。他们可以一辈子不出厂区,从登场到谢幕,在叮叮当当和热火朝天中,演完所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电影《钢的琴》里,离婚父亲陈桂林始终没能为女儿筹措到买钢琴的钱,但他偶然翻到一本关于钢琴的俄国文献后,叫上伙伴们在早已破败不堪的工厂车间中开始了手工制造钢琴的征途……最后在“退役”小偷、全职混混、江湖大哥、“猪肉王子”等一群落魄兄弟的帮助下,造出了一部“钢”的琴。以老工厂为阵地,一群男人在为尊严而战,一个男人在为父爱而搏。

  在贾樟柯电影《二十四城记》中,工厂里锻造零件的声响、机动车的轰鸣声、雨水渗透进玻璃板的声音不绝于耳,复活了的旧时光滴答作响,缓缓流淌,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黑底白字:造飞机的工厂是一个巨大的眼球,而劳动是其中最深的部分。

  印象中,老工厂里生产的物件总是很实用、结实,可以当做生活的依靠:老工厂里生产的铁柄伞“哗”地一下撑开,像一个巨大的树冠,那些年风雨特别大,但有这样一把大伞足够遮挡风雨;老工厂里生产的电风扇,在炎热的夏天里“呼呼呼”送来均匀持久的风,一家人全凉快了;老工厂里生产的酱油味道也很鲜美浓郁,夏天用来拌黄瓜再好不过,记得当年一个工友吃了老工厂酱油拌的菜后去与恋人约会,因为一直在咂巴着嘴回味,见面时第一句话竟结巴了……

  一段段关于老工厂的记忆还在继续探头,像一位位老朋友向我招手,然后显示出自己年迈却挺拔的身躯,串联起过去的生动图景。我也不住回望,摩挲斑驳机床,怀念奋斗时光,最后看到老工厂也化作一缕烟尘随风而去,飘得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