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5月0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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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旧城寄乡魂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5月03日   第 16 版)

  听我爷讲,我们齐家里(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人自古最擅长筑城盖庙。

  先祖初来此地时,村庄还是一片汪洋。渭水自鸟鼠山发源,流经蜀仓和岐山地段时,已是浊浪滚滚。河水在五丈原下打旋旋,猛激起个浪头,原上就“哗楞楞”塌土。侵蚀日久,原愈发孤悬突兀,三面凌空。东边人称雁崖,雁飞此处亦要改道。西边是一层层台田,却只长蒿草和刺藜疙瘩。田高坡陡,牛马失蹄常摔死坡下,台田便不能耕种。北边倒有两道缓坡,大坡蜿蜒,小坡抄近。南山里的人从北坡下原,往葫芦峪渡口坐船,才能到达渭河北岸。北岸始有大路,东出潼关,西通甘陇。先祖自山西大槐树下来,见水患频仍,就依山势择高而居,在秦岭一处山凹里落了脚。

  到了清代光绪年间,渭水已无力和土原纠缠,河水渐渐地落了下去,原下裸露出几百亩的滩涂。这块土地上先是长出茂盛的芦苇,引来野鸭子在丛中下蛋,后来竟长出了荞麦和瘪籽的水稻。先祖再也按捺不住,认为那里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他们下山在滩涂上开荒种地。新开的土地,南依秦岭为屏,北有渭水灌溉,比原来的山地要好很多。粮食逐年丰产,娃娃们越生越多。为子孙计,先祖们商议,干脆搬迁到关中道安家。而在一块平坦坦的土地上生存居住,就得建一座坚固的城堡。先祖发现渭水退后,上游裹挟的大量淤泥在河床上还堆积了一块台田,地貌很像一个半岛。台田高陡,羊爬不上去,川道人称之为崖。崖三面凌空,壁如刀削一般,下临深沟,只东边与耕地相连。崖上平坦坦的,约有20亩空地,可纳千人临时居住。

  先祖惊叹渭水的自然神工,水下已堆就了半座城,于是便因其地形地貌加以利用。筑城时就在三面绝壁下的沟中取土,这样既加深了城壕,又筑高了城墙。那时候建城堡绝非易事,挖沟起土,全靠人出蛮力。齐家里人建的第一座城堡,是在一块方形土地的南北两边取土打的椽墙。这是因为筑城的虚土须极硬的木料夹持,夯瓷实才不会塌方。而再硬的椽子,秦岭里都寻得下。先祖们在地基埋入渭河滩石,拾掇停当,放线确定好城墙的长度。从第一段开始,他们挖窝栽两根粗实圆木夹杆,立好墙头梯,在墙头梯两侧和夹杆内侧各放一根椽,夹杆处用木楔固定,将墙头梯用吃绳绞牢。然后,挖土的洋镐队退下,由铁锨队往成形的四方槽内填土。待土填满,石锤队就跳进去往实里夯,虚处则由妇女持木榔头捶打。一层完毕,再依次安椽,把最下层两侧椽取出翻在上边,继续填土夯实。8根松木椽,两边各4根,轮番翻板,直到所需高度为止。四围城墙皆高2丈,南北壕沟便要挖4丈深,以满足东西城墙的用土。两道沟越挖越深,雨天积水,成了不可逾越的护城河。东西城墙外仍是平地,亦挖了护城河,城门和耕地之间垂有吊桥相连。城堡四面悬空,渭水环绕,便成了一座孤城。西山晚霞照在城墙上,土城似是金砖筑就,人们就叫它金堆城。

  城门外修了大照壁,东门照壁上刻“东迎旭日”,西门刻“西送晚霞”。照壁是一座城堡的脸面,关中以厚朴为尚,忌讳高檐轻瓦。先祖怕倒了势,稳妥起见,在照壁下埋了13个碌碡做基础。这事给城外人留下了句谜语:“你从俺村城门过,说说碌碡哪里摞?”答对了就是乡党,答错了非奸即盗。城堡修好后,各家都划定了庄基。村民盖房安居,白天去城外种地,夜里关了城门,就搂着婆娘娃娃酣睡。堡内连通东西官道,每日过往的人络绎不绝,有骑驴串亲的、赶大车贩枣的、挑粪桶的、箍瓮焗碗的、扛板凳磨菜刀的、持幡算卦的、收姑娘头发的、摇拨浪鼓卖针线的、持根打狗棒要饭的……

  金堆城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不料想引起了关东土匪的觊觎。他们的马快,在八百里秦川上驰骋,一晚上可在东边潼关和西府(陕西宝鸡及其周边部分地区)打个来回。土匪常是夜里袭击村庄,抢来的花包袱斜搭在肩上,赶天明逃出潼关,本省的征剿队就没法拿人了。1932年秋,一天夜里,齐家里城外来了一伙土匪。他们先派出一个头目,扮作村民,企图骗开城门。那人会说西府话,他对门内守夜的说:“走亲亲回来迟了,给弟娃开嘎门。”守夜的问:“你从俺村城门过,说说碌碡哪里摞?”那人答不上来。守夜人知是土匪来了,敲起铜锣,喊各家警戒。土匪恼羞成怒,在城外鸣枪恐吓。盘桓了半夜,放火烧了城外的麦草垛,才心有不甘地走了。旧年间乱世时,金堆城就成了附近村庄老少妇孺的避难所。

  因为建城堡,齐家里出了不少能工巧匠,手艺世代相传。在我这一代人,齐家里已经组建了副业队。年轻人背起铺盖卷,离开故乡,一拨接一拨地外出打工。他们有的回来了,有的不愿意回来,就像永不回头的渭河水。2020年秋,连阴雨下个没完,齐家里东门外的照壁轰然坍塌了。人们从地基下果然挖出来13个碌碡,它们见证了一个村庄自古至今的变迁兴衰,如今遗落在齐家里的麦田中,像孤独的守望者,等候儿女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