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隋唐大运河旧迹,最终还需要到洛阳去,因为这里不仅是隋唐时期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原点,在隋唐古运河的地理走向上,也是一个原点。
要想比较清楚地看出这些曾经被历史尘埃厚厚蒙盖过的原点和轨迹,得去明确和了解两种历史因素:一是曾经作为十三朝古都的洛阳,其王城和皇城遗迹的区位坐标分布位置以及人工水道的开通,往往与城市的建设密不可分;二是此间的河流关系出现过什么样的变化。因此,这一次游洛阳,我并没有去龙门石窟和白园,而是在洛阳的西工区、洛龙区和老城区里转悠、寻踪。
洛阳有四条重要的河流,除了洛河和伊水,还有涧河和瀍(音同“缠”)河。洛河的源头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伊水源头在今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陶湾镇,是从三门峡谷流入洛阳城的;瀍河则发源于洛阳西北的孟津县横水镇,流经邙山,在古代两岸遍植樱桃树,“瀍壑朱樱”曾是洛阳一景;涧河发源于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观音堂镇,流经崤山,因此在《水经注》里又被称为谷水。这四条河流与洛阳运河的形成密切相关。
从西北自东南流的涧河位于今洛阳西工区,该河水流丰沛或是古时周公旦选择营建洛阳成周城址的重要原因。后来周平王迁都洛阳,涧河更是起到了护卫王城的作用。因此,在涧河洛河之间进行比较直接的人工河道沟通,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阳渠”是洛阳首个有明确流向的早期运河。根据比较详实的历史文献记载,“阳渠”的开凿过程曲折:公元29年时由东汉河南尹王梁开始主持动工,但可能是因为水流没有越过水脊,渠成而水未流,第一次开凿也就失败了;公元48年改由大司空张纯主持勘察,再次穿渠为漕,终于获得成功。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将这条“阳渠”的开凿归功于张纯并作出用于漕运的有关判断,也来自于此。
公元231年,东汉明帝为了保证洛阳都城的漕运和城市用水,再次令都水使者陈协在“阳渠”基础上修建了“千金渠”,水量大增,漕运更为畅通;公元496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再次重修了“阳渠”,并置一千人常年维护。综上可见,“阳渠”或是中国最早的专业化、体系化运河。
隋朝时期,隋炀帝迁都洛阳,开建了当时全国最大的回洛仓,进一步强化了“阳渠”和洛河的漕运地位,而隋炀帝“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自板渚引河通淮”,是在东汉“阳渠”的启发下实现的。与此同时,隋炀帝下令,让主持运河河务的大臣宇文恺在洛阳修建了月陂,并在城里开挖了通津渠、漕渠、南运渠,修建了伊水和瀍河贯穿其间的“里坊门”,从而构建了东都洛阳比较完整的水上交通网。隋炀帝修建通济渠的巨大工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基础上开展的。值得一提的是,月陂至今尚有遗迹,在洛阳牡丹桥东河中,有三百多块石堤石遗存。
进入唐代,武则天时期,洛阳再次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当政者不仅在至德坊南引漕渠,开辟了可以泊船的新潭,也令河南尹李适之整修了月陂,并重修了隋代修建的联结东市、西市、北市,横跨洛河南北的洛阳桥,即天津桥。此前,唐太宗在瀍河西北修建了替代回洛仓的含嘉仓,可以储粮500多万石,是彼时全国最大的粮仓,主要用来吸纳黄河之北的粮食,漕船可以从瀍河水道进入含嘉仓。从唐至北宋,含嘉仓沿用了五百多年。在那时,洛河俨然已经演化为设施齐全的“准运河”。事实上,考古人在洛河的河床里也发现过两道石砌河堤残存,堤高两三米,残长八百米,坐实了洛河古时的“准运河”地位。
洛阳运河和洛河作为隋唐运河的原点,在漕运路线选择中发挥了独特作用。早在隋文帝时期,当政者就从关中的大兴城西北引渭水循汉代漕渠故道至潼关入黄河,此线路当时被称为广通渠,后改称永通渠,连接洛阳河道。但黄河水携带大量泥沙,时间一长,后来通济渠的一些段落很容易成为悬河。所以在宋神宗时期,从瓦子亭开辟了引洛水入汴运河的新渠道;但也有不同说法,认为那时是从河南巩义河洛镇的洛口“引洛济汴”的。不管是哪种说法,“引洛济汴”是黄河支流洛河的重大贡献。“引洛济汴”的运河全长34公里,替代了板渚引水(板渚为古津渡名,在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东北黄河侧)的扩容作用,渠水比较清冽,这段运河存在了很长时间,至民国初依然在运行。
那么,瓦子亭在哪里呢?我在荥阳探访板渚古渡时曾打听过,但似乎遍寻不见,只有一个洼子村离洛水最近,且在广武山虎牢关的南出口。瓦与洼一音之转,位置也相当,这里的旧河道,可以联结荥阳的索河、贾鲁河,因此这洼子村很有可能就是引洛水入通济渠的一个节点。这件事情是不可小看的,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专门写道:“到熙宁初,京城(宋开封)东水门,下至雍丘(今河南杞县)、襄邑(今河南睢县),河底皆高出堤外平地一丈二尺余,自汴堤下瞰民居,如在深谷。”因此有了引洛入汴之议。他虽然没有明指在哪个地方引水,但强调了这个工程的重要性。故而要说洛水是运河的一个原点,是隋唐通济渠后来的源头,是完全合适的。
洛阳隋唐大运河博物馆在山陕会馆旧址里。馆藏文物不多,但图文说明要言不烦,能够帮人理清洛阳运河的线索。山陕会馆坐落在洛河北岸,紧贴南关码头,是雍正年代的建筑,约略看过,之后便要到鼎鼎有名的洛阳天津桥遗址了。
天津桥始建于隋朝大业元年,也是由隋炀帝诏令杨素和宇文恺营造的,最初为木桥,唐初改为石桥,废于元代,遗址在洛阳龙门大道与定鼎南路交汇的今洛阳桥附近的河中,遗留有4个桥墩,间距15米。天津桥的原名是洛阳桥,南北方向,因为上临河汉,下过洛水,正面对着神都苑,所以帝王名士、文人墨客及各色中外商人无不登临此桥。其北边是太微皇城和宫城,向东对着上阳宫,南面则是拥有北市、西市和东市的里坊区域——这座桥被呼为“天津”则是最高的夸赞。
我站在洛河北岸看天津桥遗址,遐想联翩。它的复原图像是一座三桥一体的超长拱桥,北为黄道桥,南为星津桥,中间才是天津桥;有四个角亭,桥南的董家酒楼就是当年李白与友喝酒的地方。白居易有诗赞曰:“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李白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吟道:“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唐代诗人李益则有“何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的诗句。
不仅登上天津桥可纵览美景,洛阳城各处的风光也吸引了当时全国各地的诗人骚客。尤其在武则天临朝之时,一场场“诗夺锦袍”的诗歌赛事,引得一些诗人竞折腰,而另一些相对随性自由的文人,则尽情地挥洒着美景情思带来的诗歌灵感。这些景致和感受,在杜甫的笔下,是“今日时清两京道,相逢苦觉人情好”;在孟浩然笔下,是“洛水春冰开,洛城春水绿。朝看大道上,落花乱马足”……
对洛阳,诗人们从来不吝赞美之词。早在南北朝,范云的《别诗》就写道:“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到了唐代,如花似雪的诗歌更是洋洋洒洒,漫天飞舞,连并不怎么写诗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写有“华林满芳景,洛京遍阳春”的诗句。
除了洛阳的风土人情和大好风光外,洛阳的牡丹花事也吸引了无数诗人争相观赏、称赞。以至于刘禹锡从边远之地回到洛阳,脱口便吟出了“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不朽名篇。白居易则有一首更为别致的惜花诗:“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哀而不伤,婉转凄美。
在隋唐时代,诗歌的溪流在洛阳纵横淌过,无论是流来的诗人,还是漂走的诗人,都要在这里打个漩涡,穿过伊水的“八节滩”,在东西龙门的山壁上发出诗歌的回响,在呼啸交响里汇入更大的诗的海洋。
但是,这一切又离不开运河这个大的流动舞台。洛阳之于隋唐大运河,如同音符之于乐谱,汇符成谱,相生而歌,余韵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