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3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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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城里慢慢老去

■王太生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3月22日   第 16 版)

  一座城,若有云、有水,有湿润的空气,有我们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是适合陪伴人慢慢老去的。

  我去找写诗的于二,他不在家,正坐在城南老水关上抽烟。老水关,是这座城里年头很久的一个隘口,古时城里的船到城外,都要经过水关。几年前,几个建筑工地的民工兄弟挖地基时,一不小心挖到了地下的老水关遗址,那些夯实的青砖一层一层地码着,中间用白糯米浆勾缝。这片遗迹重见天日,老日子、旧光景便好像一下子从中涌了出来。

  寂静的地方,荒烟蔓草,于二散步时,喜欢到老水关上坐坐。他指着凹陷在地层下的那一小块坑说,这个地方就是老水关,六百年前,这里有水,水流翻涌,船就是从这儿,嘎吱一声摇出城去。“一只船、一只船,就这样消逝在云雾烟水里。”于二悠悠地说着,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水流和船只似的,影影绰绰的。

  我望着暮色苍茫里比我大几岁的于二,眼角里有光,脸上皱纹已显,鬓角上泛起初春的晨霜。

  一个人就这样在一座城里慢慢老去,直至终老于此。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在他还很年轻时,就带着做皮箱的手艺,来到这座城。一座城,有四个门,分别以不同的姿态来欢迎和接纳这个来自小镇的年轻人。我至今不知道,当年外祖父是从哪个城门进城的?刚到这座城时,他是否回望故乡?他在这座城生活了几十年,86岁那年离世,在这座城里终老。

  我又想起我的外祖母。她年轻时大概是在一个杏花春雨天里,坐着船来到这座城的。她在这座城里没有正式工作,仅靠外祖父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在这座城里,外祖母做过小贩,卖过紫萝卜和苹果,还炸过油端子。她在这座城里一天天老去,最后成了这座城里某条街上,一个待人和蔼客气,操着一口异乡口音的慈祥老婆婆。

  我是这座城里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会走动的树,比谁都了解这里最热和最冷的一天。

  大概十年前的一个初春,我和于二曾做过一个实验,在户外,如何找一个地方来躲避这座城夜晚的清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俩坐在一辆停放在小区的人力三轮车上,放下雨篷帆布,感觉躲在狭小空间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其实人力三轮车的内置空间是暖和的。有几个人从车旁经过,他们不知道半夜泊在路边的三轮车里还有两个人。那辆车上,有一个耳窗,我们撩起窗帘,可以洞察市井百态。

  微闭上眼睛,我似乎能够熟悉分辨这座城的每一处市井声,在那些平凡人物的大笑与争吵里,分析他们因什么而开心,或为什么而恼怒。就像这个城里的人们称大院不叫大院,叫“大门”,沈家大门、季家大门、支家大门……每一个大门里,都演绎着不同的故事。

  门是一个宅子的头脸。人们到一处屋宅时,先不急于看院内陈设,而是先看门。门有多高、多宽,宅子就有多大。

  我还认识这座城的100来个商贩,他们分布在大街小巷不同的角落。商贩的售卖水平,展现出这座城的一部分智慧;商贩售卖的特产、物产,则反映出一座城的属性。我享受过这座城里的惬意时光,也了解这座城里最艰辛的生活。一个卖蔬菜的小贩曾对我说,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天未亮,黑咕隆咚的,他一个人蹬着三轮车,到郊外的蔬菜批发市场去进货。回来时,他穿的棉衣里贴着皮肤的棉毛衫已然湿透,头发、睫毛上挂着凝结的霜。

  人在年轻时总想到外面去闯荡,不愿长久地只待在一座城。我从前甚至想过自己会住在北方或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内心浮躁、不安,年轻的我便想去许多地方流浪,以至于具体到一个有山有海的城市,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干上三年,游遍那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之后再换一个地方漂泊。到了中年之后,我生活的目标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接地气,不急不躁,徐徐而行,持续在一座城里东张西望。

  春天在东门看柳,夏天守西门捕蝉,秋天去南门垂钓,冬天于北门买菜。一个人能在一座城里与熟悉之物终日为伴,慢慢老去,也不失为一种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