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版:怡养在线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3月0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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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长江边

■刘汉俊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3月01日   第 19 版)

  人类战争多以大河流域为战场。

  长江天险,兵家必争,最悲壮的长江海战发生在抗战期间。1937年8月13日,日军悍然进攻上海,投入军舰300多艘,上海沦陷。此前为抵挡日军进犯长江,民国政府决定在长江设置阻塞线。1937年8月12日晚,夜幕下的江阴江面乌云低垂,江水呜咽,“嘉禾”号、“醒狮”号、“自强”号等第一批征用的28艘军舰、商船、民船装满货物、石头、泥沙,依次排成横阵,船桅如林像抗争的臂膀高举,船头如戟像刑天的干戚勇猛,誓与敌寇同归于尽。一声令下,各船打开船底阀门,数分钟内自沉江底,以自戕的方式完成了对长江的保护、对民族的尽忠。几天之内先后沉船228艘,但由于江面宽、江水深、水流急、船只少,江阴阻塞线最终没有能挡住日本军舰。

  此后,随着日军步步进逼,中国军队步步防守,这样悲壮的场面一再出现,南京乌龙江封锁线、九江马当阻塞线、武穴田家镇阻塞线、武汉葛店阻塞线、荆江石首阻塞线、湘江口阻塞线,一批批大大小小的铁船、木船、趸船、军舰被沉江底,以羸弱之躯抵挡外侮,那一声声低嚎的汽笛,是誓死保卫长江的悲歌。虽然这些悲壮的御敌举措效果有限,但在一定程度上滞阻了日军践踏长江的铁蹄,震慑了侵略者的气焰。破釜沉舟,宁死不屈,长江在抗争。

  几十年过去,历史的沉淀物成了航行的障碍物,长江航道部门组织了多次沉船打捞,但到了枯水期隐患仍然存在。于是,一个个浮标、灯船等被设置在阻塞线上,那闪烁的航标灯既是航行的警示,更是历史在昭示,每一座航标下都有故事等待打捞。

  滔滔江河水,不尽辛酸泪,长江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长江失守,中国告急。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侵华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遇难同胞超过30万人,石头城火光冲天,扬子江血流成河。从1938年6月起,日军实施“长江跃进”计划,40万兵力水陆空三路进逼武汉,进行了61次无差别大规模轰炸,造成大量平民死伤、民房被毁,江面漂尸无数,血染长江汉水。从1938年10月起,日军对山城重庆实施了长达5年之久的大轰炸,有的一次轰炸时间长达5个多小时,有时一天就出动超过140架次飞机狂轰滥炸,导致数以万计的民众丧生。南京大屠杀、武汉大轰炸、重庆大轰炸,侵华日军血债累累,长江不会忘记。

  更不会忘记的,是中国军民的抗战义举。在武汉保卫战中,面对日军的空中优势,中国军队密织起8道空中防线。防空警报一次次拉响,中国战机一次次升空迎敌。一次战斗中,中国空军飞行员周庭芳单机迎战14架敌机,他冲进敌阵,勇敢杀敌,赶走了全部日军飞机。1938年2月18日、4月29日、5月31日三次武汉空战中,尽管中国空军的飞机性能、数量远不及日军,但中国飞行员不怕牺牲、敢打敢拼,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多人血溅长空为国尽忠。被誉为“空军战神”的飞行大队长高志航曾首开中国空军对日空战全胜纪录、屡建奇勋,受到社会各界赞誉。在武汉保卫战中,他率队升空作战,顽强杀敌,重创日军,但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年仅30岁,国共两党和各界群众隆重祭悼这位中国人民的儿子、中国的空军英雄。与高志航并称“四大天王”的飞行员李桂丹驾机突入敌阵,与战友连续击落12架敌机、独自击落3架敌机后,不幸被敌人密集火力击中,血洒长江,年仅24岁。在4月29日的武汉保卫战中,中国空军第四航空大队22岁的飞行员陈怀民紧急升空,独自面对5架敌机,他以少迎多沉着应战,毫不退缩,浴血奋战,包括陈怀民的父母在内的数万武汉民众目睹了这一令人揪心的空战。激战中陈怀民的战机不幸中弹起火,在最后一刻他毅然驾机撞落一架敌机。而此时此刻,在地面上观战、为中国空军的坚强勇敢而自豪、而担忧的陈怀民父母不知道,那位因降落伞着火而从3000米高空直插江心壮烈牺牲的中国英雄,正是昨晚来向他们道别的心爱的儿子!巨浪为冢,三镇同悲,江河呜咽。为了保卫武汉、保卫长江、保卫中华民族,中国军人不惜拼尽最后一滴血。

  长江不仅记住了自己的儿子,也记住了中国人民的朋友——武汉保卫战中那一个个苏联志愿航空队的雄姿。抗战爆发后,1091名苏联飞行员携带1000多架战机支援中国,236人血染中国长空,其中数十位飞行员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最小的24岁。有史料可确认的29位烈士的名字,被镌刻在武汉市解放公园苏联空军烈士墓碑上。英名永在,恩情永记,他们与武汉同在,与长江同在,与中国同在。

  长江三峡记住了库里申科这个英雄的名字。1939年10月14日下午,作为苏联志愿飞行队的大队长,他和两名战友奉命驾驶远程重型轰炸机,从成都飞往武汉执行轰炸日军的任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但受到重创的日军紧急调遣多架飞机攻击库里申科,他的座机不幸中弹,只剩下一架发动机工作。库里申科凭着高超的飞行技术杀出重围,冲出武汉,飞过宜昌,沿着三峡返航。飞机拖着长长的尾烟,摇摇晃晃地在川江上空飞行,像一只受伤的雄鹰。到达万县上空时终于支持不住了,库里申科决定冒险在万县红沙碛江心迫降。几经努力终于成功,飞机保住了,两名战友获救了,但疲劳过度的库里申科再也无力逃出座舱,英勇牺牲。碧空洒热血,川江埋忠魂,如今的万州区长江边的西山公园,长眠着这位为中国人民而牺牲的苏联英雄。惊涛拍岸千堆雪,万山举樽酹江月,一对中国母子为这位异国恩人守墓已半个多世纪。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夕阳落在长河,坠在武汉余家头船舶基地的西头,染红的是历史,打湿的是记忆,映照的是浪迹天涯远航归来的船舶。江水在这里歇脚,故事在这里避风,基地是我宁静的港湾。归航即归零,汽笛静音,雷达停转,轰鸣已走远,沉默是常态。波浪摇着,信号旗舞着,靠泊囤船的船只船帮磕着船帮,靠把挤着靠把,缆绳缠着缆绳,桅杆贴着桅杆,砰砰哐哐,吱吱扭扭,夹浪滔天激情澎湃,在酝酿又一次启航的前奏。起舞翻飞的江鸥追日逐浪,从长长的防浪堤俯冲到宽宽的波面,高难动作只在秒间完成,是出征仪式的司仪,在等那一声长长的启航汽笛。那蒙蒙江雾里飘来粗犷辽远的轮渡笛声,那烟波缥缈处传来高扬低回的船工号子,那迴水港汊里生出咿呀吱扭的船娘桨声,那公交地铁城轨合奏的呼啸声,以及长江两岸像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楼群地标的拔节声,是长江夜泊图的画外音,是晨起号音的序曲。家住长江边,夜夜不寂寞。

  少小离家,老大未回。望断南飞雁,遥念故乡云,思君不见君,梦饮长江水。常常是一觉醒来,不知身在江城还是京城,只有从莲花塘、从陆水河、从长江淌来的一条细流,悄悄地挂在我的眼角。(作者系“学习强国”学习平台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