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我哥还在白合场黄大春黄皮匠的皮匠店里当学徒的时候，我娘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留口饭哈！”我们都明白娘的意思：大家要多吃菜，饭要给哥留点，否则，哥回来就要饿肚皮。于是，一家人都要你省一口我省一嘴，不得不给哥留口饭。

　　白合场是大山里的一个小场镇子。场上只有一家王二娘开的豆花馆，半晌就关门熄火，那之后场上的工人们就不好找饭吃了。我哥在黄皮匠的店里跟师学艺，那是有规矩的：学徒两年，不拿工钱，饭菜还得自己带。哥大清早出门去白合场，只带了中午饭，晚饭只能自己回家解决。

　　黄皮匠的生意不错。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地界就只有一个乡场，场上只有一家能做皮具、修皮具、补皮具的店子——那生意没法不火。山里人再穷，家里皮具还是多多少少有几件的。皮风帽、皮大衣、皮腿裤、皮手套子……不管是祖传的、别人送的，还是自己想方设法买的，一家一户总得备上一两样。大山里冷呀！尤其是寒冬数九的日子，人们没个皮货穿着、盖着、套着，是很难扛得过去的。

　　黄皮匠的生意好，伙计们就得加班加点地干。师傅都在加班，学徒娃娃就更得使莽力拼命干活儿了。我哥学皮匠手艺当徒工，真是两头黑两头忙：早晨天没亮就得忙着出门去白合场；晚上忙完活回来时，天早就黑了。好多时候，哥回家吃完晚饭，都是后半夜的事儿了。

　　我哥回家能吃上饭，全靠着我娘的那句话：留口饭哈！那时我们家里穷呀，挂口不谈吃鱼吃鸡吃肉的事儿了，每顿下来干白饭能吃饱就不错了，好多时候还得喝稀饭汤汤呢。所以谁不想坐上桌子多吃几口干白饭呀！但如果大家都放开肚皮吃，还能有哥的吗？娘说：“不行呀，你哥成天黑天摸地干活，晚上回来时一口饭都没了，那叫什么事儿？大家省着点，留口饭！”

　　娘一直有留口饭的习惯。因为对于娘来说，那是有亲身经历和感受的。

　　以前，父亲出门帮人砍山放山抬木料上车，一去就是几十里上百里外的地方。那年头，山里人全是靠卖力气吃饭寻生计，放一次山，就要把一两匹山梁子上的大树木料砍完装上车才能回来。有一年冬天，父亲和工友们放完山就等着老板算账结账拿钱回家了。但老板的钱却被他老婆伙同一个手下兄弟卷着去了沿海，人花花儿都不见了。老板一屁股坐在木料场的大木头上，像一只被扯光了毛的鸡。老板随手从口袋里拿出点钱说：“兄弟们，我东借西弄就搞到这点钱，要过年了，大家分了回家吧。”没办法，大伙儿只能一人分点钱，四散而去。父亲拿着微薄的工钱，没日没夜往家里走。父亲只有一点点钱，不能坐车坐船也不敢吃饭，只能忍着饿赶路。足足两天两夜，父亲饿着肚皮走回家，一到家门口，就晕倒了。幸亏我娘给他留了一口饭。两大口饭下肚，父亲就醒过神来了。娘常说，留口饭，有时能救下一个人呢。

　　其实，留口饭，有时还能帮别人家的大忙。

　　有一年，隔壁刘四才家打谷子。打谷子是重体力活儿，壮实的大汉子都要吃几碗干白饭才能扛得下来。五黄六月的大太阳天，农人们忍受着太阳烤，手里还得忙着打谷子，打完谷子还得将其一挑一挑地运回家，多费体力呀，不吃干饭不行。刘四才的老婆做事小手小脚有点抠，晚上煮饭时，饭煮少了。一帮打谷子的大汉子你一碗我一瓢儿地就把饭吃光了，饭甑子很快就见了底。刘四才一看，慌了神，说道：“这家伙，打谷子连饭都不够吃，从此谁还帮你干活呀？”刘四才找上门，我娘说：“没事，我家还留有一口饭呢。”其实，娘留的不只一口饭，还有小半甑子，那可解了刘四才一家的燃眉之急。要不是娘留着一口饭，刘四才一家那谷子估计就再没人帮他打和收了。谷子收不回家，那可是乡下人的大事儿。要是谷子烂在田里，一家人就得饿肚皮。再说，若打谷子都不让人吃饱饭，刘四才的脸可就丢大了，在村子里还怎么混呢？

　　留口饭，好多时候还是帮忙应急解危的好办法。

　　乡下人常说一句话：多个人就是多双筷子嘛，多大点儿事儿呢。可是，有时没有做好留口饭的准备，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饭却不够吃，那就是大事儿了。

　　我娘心里一直有个故事。有一年，娘路过后山张三婆家找口水喝。大中午的，娘从白合场赶乡场回来，天热口渴，就想找口水喝。遇见张三婆家正请客，吃豆花，饭菜和豆花都上桌了。张三婆看见娘进屋，随便喊了声：“来都来了，就一起吃豆花呀。”话音一落，娘便放下背上的东西，真准备在张三婆家吃豆花。张三婆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就晴转多云。原来，张三婆只是随便客套一句罢了，她家里饭没准备够，娘真要坐下来吃，那就现原形丢脸面了。娘看了张三婆一眼，心里明白着呢，一口水都没喝，背起东西就走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每当娘讲起这个故事，都会哈哈大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一口饭的尴尬呀！

　　留口饭，是多一种准备，或许也是给别人留条路子。我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语：做事，多给人留口饭，别吃干抹尽。从这个角度想来，留口饭，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蕴含着多么深刻的生活哲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