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1年01月1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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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寄一枝春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01月11日   第 24 版)

  江南的梅花,随处都有,我却独爱南京梅花山的梅。

  梅开的时节,大抵都是腊梅已经开过了。江南地暖,花时绵延无尽,花儿开起来早早晚晚,缠缠绵绵;凋谢时,却不很决然。不像北方,一夜西风,便是落红无数。江南的花朵似水乡般委婉,也带着些许拖沓的性子——要谢了,犹在枝头上散发清香。所以,我远远地闻着香来,蓦然看见清癯枝干上绽放着几朵腊梅,透出一股清冷,我的心中亦生出无限的欢喜来。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看梅花,最好是一个人,像陆游那样满山胡转悠地看。身融景内、情之所至,把酒梅花下,人们的脑海里也会出现幻觉——每树梅花里都有一个我。若要风雅,又最好是和一位女子一起踏雪而行。这样即便寻不到梅花,回头望时,女子罩一件大红羽纱白狐狸里的鹤氅,脚上蹬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站在雪地里,飒飒如傲雪红梅,那就是寻着了。这景致便宛如《红楼梦》里写的:“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头抱着一瓶梅花。贾母喜得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她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面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房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江南看梅的地方,扬州的平冈亦是个好去处。这里土厚石多,因自然增累成冈。水滨沙洲,遍植了梅花,别无杂树。花开时节,蔚然如洁白落雪,故名“平冈艳雪”。从前的人种梅花,非得成林,方才尽兴,于是才有了这样一处赏梅的所在。但平冈多白梅,似乎单调了些,终不及梅花山的品种多。从腊月到正月,梅花山上的红梅、宫梅、青梅、墨梅、朱砂梅次第开了,置身花海,清冽之气萦绕,人也觉得脱尘出俗。山上多小树,梅枝横斜疏瘦,贵气如大观园里的女孩儿家。故而梅花山的梅花以韵胜、以格髙。晚明张岱的小品文里曾录有一首佚名诗:“云意不知沧海,春光欲上翠微。人间一堕千劫,犹爱梅花不归。”这无名氏,大概是一个游方人士,想来功名利禄于他都是很无趣的,唯有每年盛开的梅花,是他逗留人间的最大乐趣和寄托。

  宋人范石湖爱梅,写过一本《梅谱》,把天下梅花按照花色产地成谱。他说:“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他在玉雪坡上栽有数百株梅,第二年又治了一个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种梅。“吴下栽梅物盛,其品不一,今始尽得之”。

  我也曾植过梅花。一个冬天里,我在无锡紫砂盆里埋下了朱砂梅、绿萼梅、腊梅、宫梅等讨自梅花山的枝苗。为了获得一些膏腴好土,我把平日里家中的厨余弃物当做宝贝,将鱼骨、贝类、虾壳、豆渣埋进土里,让其渐渐地沤成花肥。就是法海和尚藏身的蟹壳,据说也是极好的花肥。每年的中秋宴上,我便将残羹打包,馆家疑我是乞儿,我说为梅行乞,此事值当。为收集这些肥料,我费了一番心思。每日里,洗鱼剁肉的荤腥水、淘米水也要沉淀下来,傍晚便被我端到院子里去浇灌花木。第一年,新梅的枝干尚无甚姿态,却眼见得花苞满身了;第二年,到了数九天,寒月照着,疏影映照墙壁,那梅株也不曾有什么旁逸斜出,然而,却勾得我夜里头去看上好几回。到末了,因俗务缠身,我只能一月看一回,渐渐地不再相见。自我辞了南京的差使回到西安后,曾托邻居去探望过我种梅的院子。她说花圃里的梅株,早已干涸枯朽,无一物可取,就是紫砂盆,也给猫儿撞下了窗台,摔碎了。我与梅花终是无缘。

  所幸的是,这位邻居每年都会去梅花山赏梅,愿意将她的视频分享给我。她的情谊高古,有点像南北朝时的陆凯。有一年早梅初开,陆凯给长安的范晔寄去一枝梅花,并附了一首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如今我在梅开时节于回忆和旧邻的视频中品梅、赏梅,也是幸受了“一枝春”,颇具古意和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