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11月23日 星期一

返回目录  放大缩小全文复制   下一篇

文学与城市底蕴

■李 晓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11月23日   第 16 版)

  江苏省南京市在去年深秋时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学之都”称号。在南京作家叶兆言那本以南京古城墙为封面的、黑砖一样厚的大书《南京传》里,我了解了这座绵延了1800年文脉的古都,那一砖一瓦的前世今生。一个作家为母城作传,如子孙对先辈的孝顺和崇敬,让一座城市的血脉在生生不息里恒久地搏动。

  回望似水流年,鲁迅、巴金、朱自清、俞平伯、张恨水、张爱玲、叶圣陶等文坛巨匠都曾与南京朝夕相伴。而在南京城当代的文学天空里,依然群星闪耀,苏童、叶兆言、毕飞宇、周梅森、韩东、鲁敏……他们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语言,储存着南京或变化着的、或坚守着的精神气质。

  提到南京的文学地标,不得不说浦口火车站。在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里,那个身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步履蹒跚的矮胖父亲,就是在当年的南京浦口火车站送别去北京上大学的儿子。这个经典的父亲形象,让数代读者都深深地感动于那蕴意在沉默中的厚重父爱。如今的浦口火车站,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唯一留存下来的具有民国特色的火车站,被网络媒体列为“中国最文艺的9个火车站”之一。与之相关的《背影》的故事及其文学魅力,也深深吸引着全国各地的读者和游客前来“朝圣”。

  1998年春天,我从故乡城市乘坐一艘慢船去南京。船在江中行驶了三天三夜才停泊在南京的码头。当我透过窗子看到夜晚带着雾气的温润灯火时,我知道自己终于与这座古都相见了。翌日上午,我在南京城遮天的梧桐树中找到了浦口火车站。在那座有着砖木结构、米黄色外墙以及红色大屋顶的英式老火车站里,绿皮火车正轰隆隆起程。一霎时,我仿佛听见了那个木讷父亲对儿子的叮嘱声,从南京城的天幕中隐隐飘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如今,饱经风霜的浦口火车站早已完成了客运使命,但它的候车大楼、月台、雨廊、售票房、贵宾楼等部分在岁月风雨的侵蚀中依然被保存了下来,成为一座城市的怀旧之地,成为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线装书”的一页。

  每当我拜访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书店就会成为我精神停泊的岛屿。在书店里,当我的目光正好停留在与这座城市有关作家的书籍上,我就会立刻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亲切与温暖。记得有一年我去苏州,在一家卖旧书的店铺里看见了当代作家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那是他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在书中,他为出入在苏州老城大桥小桥、城河城墙、码头轮船、石板小巷、石库门房、园林树影里的“小巷人物”立传,形成了一张老苏州群落的文学记忆底片。我买下了这本出版于1984年的书,如获至宝。

  那次的苏州之行中,让我惊喜的是,经过笔会主办方联系,我们一行人见到了陆文夫先生。20年后,我在一篇回忆苏州的文字里,这样描述那次相见:“他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的确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老苏州城独有的庄重古雅的气场。”而今,陆文夫先生已离开人世15年了,他化为了运河边的一朵睡莲,依然为苏州发出幽香。

  万里之外,我想念着苏州,也想念着陆文夫先生。我越来越奇怪,为什么我会对这些代表着某一个城市的作家,有着遥望亲人一样的感受?上海的巴金、北京的史铁生、银川的张贤亮、西安的陈忠实、成都的流沙河……几度思忖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文字里的养分帮助我的精神骨骼成长和坚固,让我的渺渺人生在阅读里充满了对宏大人世的认识与关切。他们的文字,像一盏精神长明灯照耀着我,让我在人间不畏艰辛地行走,无论前路多坎坷,心里都有明光闪烁。这些文学名家居住过的城市,也因为有了文字的浸润和传承,而变得更有分量。由此,这些城市也成为了我的文学故乡。

  我的记忆之海中有一座临江的县城,那里住着我的一个文友。他开一家小店谋生,还自费出版了4部长篇小说,每次印刷都不超过500本。他抱着一捆一捆的书,穿街过巷去送给他自以为会读他书的人。他带着谦卑且诚恳的语气说:“有空翻翻,多指教,多指教。”有一次,文友在旧书摊上看到了他送出去的书。书几乎还是簇新的,感觉一页都没被翻过的样子,于是他买下,又沿路送给了一个居住在县城老巷子的人。幽深老巷子里的老墙,吃水过多后爬满了浓郁的苔藓。“出息了,出息了!”居住在里面的一个退休老人哆嗦着、激动地抱住我这位文友。他是文友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天中午,老师执意留学生吃了午饭,炉子里的炖肉很香,两人谈天、品美食甚是快哉。时间过得很快,他们离别时再次拥抱。一个月后,82的老人拄着藤木拐杖按照文友留下的地址,恭恭敬敬送去了1万多字的长篇小说读后感。

  这样一座县城里孤灯青卷下的文学“无名之辈”们,同样也汇聚成了参天大树,扎根在我精神的土壤深处。

  文学之于城,就像雨露之于大地,润泽着每一个居住其中人的心灵和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