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有趣的皮影戏精彩上演。我在光影交错间观赏时，竟有一瞬发觉四周息声，便满心沉寂，追忆起曾经的那些“影”。

　　字典里解释：“影，物体挡住光线时所形成的四周有光中间无光的形象。”这说法虽科学，却绕口。其实，影就是影，有光便有影，影因光而生，光灭影灭，无需明确究竟，一切皆在生活中。

　　记忆中，老家土坯房内那盏煤油灯是陪伴我童年夜晚的主角。每个夜里，一束细长的黑烟牵着一点昏黄的火焰，在我面前飘忽。我在小炕桌前写作业，一会儿盘着腿，一会儿长跪着，一会儿将腿伸在桌下……有时累了就躺一会儿，呆呆地看那烟一缕缕冲向屋顶糊的报纸，将其一遍遍熏黑。

　　我旁边坐着或缝衣服、或纳鞋底、或剥花生的母亲，以及或抽旱烟、或修农具、或看闲书的父亲。煤油灯的一点光，将父母和我的影子大大地投在屋墙上，像大小三座黑黑的山。有时，我瞥见父母瞅瞅我，再瞅瞅我的影子，满脸的欣慰；有时，我也瞅一眼父母，再瞅瞅父母的影，继续读书。谁也不说话，人近，心也近。

　　闲下来，我便缠着父亲玩手影。父亲不管有多累，总会精神十足地坐直在灯侧，伸长胳膊，摆弄手指，将黑猫、黑狗、黑兔、黑刺猬、黑孔雀投在墙上，还灵活地动呀动的。我也伸手扮演一只小动物，与父亲上演一出出情景剧。大手小手在灯前忙活，大影小影在墙上演绎，母亲满脸笑意地观看或指挥，不觉已到吹灯睡觉的时间。

　　赖床的早晨，我最爱猫在被窝里瞅着被阳光打亮的方格木窗发呆。一行、两行、三行，太阳渐渐升高，将房前的槐树、杨树、香椿树的影子也投在了窗纸上，缓缓地移动。夏天，影如泼墨，晕染开来；冬天，影如线描，笔划清丽。我睁大眼，想着这影像个啥。有时树影晃来晃去，我知道起风了，更不想起床了。母亲便用烧火棍敲响窗棂，冲我喊：“太阳照屁股了，该起来吃饭了！”如果哪天早晨我睁开眼，见窗上无影，心便沉了下去，因为住在土坯房内最讨厌的就是阴天。

　　太阳是最大的光源，也会投下最壮阔的影。炎炎夏日，我最爱追着影子寻凉。若急着赶路，我会贴着山脚、墙跟、树下疾走，在山影、墙影、树影里享受片刻清凉，落落汗，再跑入日光里，奔向下一片影。若与人结伴同行，我还会调皮地猫着腰躲在人影里。他闪我也闪，他跑我就追；兴致来了，我踩他的“头”，他踩我的“头”，完全失了走相，也完全忘了炎热，倒是有趣得很。若有闲暇，我则会畅然地躲在各种影里休憩，在树影或墙影里吃饭、读书、静坐、闲谈，是最惬意的。周遭一团火，身上一片凉，这感觉如在天堂。

　　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常会飘来大片白云。此时，便有硕大的云影在大地徘徊，引我在忽明忽暗之中奔跑逐云。有时，我会冲着云天高喊“白云等等我”；有时，我会随云奔向山冈，然后累得瘫倒在茅草上，任凭骄傲的云影将我吞没、吐出，再吞没、再吐出。被云影抚摸的感觉很舒服，我不由哼唱出那句“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

　　水是最美的画布，常会映出最诗意的影。水中山、水中月、水中云，自不必说，早已入诗入画。我印象最深、最有趣的是村里的井中影。那时候，小伙伴们常聚在村中心的老井旁玩耍，累了就趴在井口看影，双脚翘起蹬上了天。一个个小脑袋整整齐齐地围着，井口一圈儿，井里一圈儿。我们在丝丝微凉中，看着井中影影绰绰的自己傻笑，有时会投个石子，将影儿击碎，看其再迅速复圆。如今，我每次回村打水，望见井里中年的自己，总会心生凄凉：伙伴不知何处，影儿永不再圆。

　　记得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北京什刹海边闲游。湖面已有薄冰从玉石栏杆向湖心延展，冰水相接处，有数只绿头鸭在凫水，划出柔美的水波。此时，酒吧的彩灯亮了，岸边的树影暗了，我望一眼湖边，再望一眼湖面，景与影对称相接，虚实共生；我望一眼冰面，再望一眼水面，冰上长长的、固化的影与水中灵动的影，相映共美。灯影炫丽，树影摇曳，残荷孤傲，古桥悠远，再有鸭影划过，人影晃动，乐声荡漾……好一个京城什刹海的冬夜。我沿着湖岸追影而行，我的影也在交错的路灯下时长时短，时有时无，不觉失了自己，如在故乡的池塘边、老井边流连，如在加班夜归的街灯下独行，也如是牵着爱人的手伴着两个人影走向幸福深处……

　　在北京的日子，我常去景山公园一带跑步，上班还会路过历代帝王庙，那里的红墙让我着迷。历经世代沧桑的红墙，彰显着古都的气质与底蕴。这红墙不知映过多少王孙贵族、平民百姓的身影。那艳艳的红，满满的都是故事，特别是当墙边那苍劲的古槐将或密或疏的影投在红墙上时，更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穿越之感。

　　四下望望，没人，我伸长胳膊，摆弄手指，在红墙上横斜交织的树影间“投放”了一只小鸟，它扇动翅膀，倏而飞远；又“投放”了一只猫咪，它“喵”地一声爬到树梢，继而矫健地跃到另一枝……当然，树下、墙上还有一个自己，天真地追忆着曾经的那些“影”。

　　诚然，影是黑暗的，永远处在光的背面，像极了生命中的冷凉。但影与光是共生共存的，有光才有影，有影必有光。那还怕什么影的孤独、冷峻、悲凉，换种心情，影亦是光的另一种表达或变奏，同样形态多样，意趣盎然。

　　我相信，有影就定有光在远处照耀。追影，就是追光，且需不懈地追下去，直至一切都成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