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日渐寂寥,我闲来无事,便去拍杭州断桥边的残荷。
我靠坐在桥碑前的曲栏上,正与山上的保俶塔相望,一抹斜阳洒在塔身上,继而荡在湖面上。湖中的荷,枯枝如铁,残叶似旗。它们或相携而立,或虬曲水面,或躬身水中,像是一枝枝意趣横生的抽象线条,于寒水中呈现出多姿的画面。此时的荷,香消芙蓉、露冷莲房,更多地散立塘中,各自纷呈出抗争的姿态,映射出一个个坚强、无畏的人生。毕竟时已立冬,秋天渐行渐远。我回首看桥碑上刻着的字,“断桥残雪”,但雪还没有来。
我有些震惊,几乎没有构思,凭感觉端起相机,拍下了残荷不屈的身姿。寒水映枯枝,秋风摇残叶。此时的荷又成一大境界,其生命在即将逝去中得到升华。死去的只是酡红的花和擎雨迎风的叶,不死的是一种空灵意象。坚韧的荷枝和幽寂的倒影所构成的抽象组合,是大自然中蕴藉的一种顽强的生命力。我感到了荷的永恒。
尽管我身居闹市,但渴望的还是淡泊的生活。我常常在工作之余来断桥边看荷,看荷那一如既往的静若止水、安祥平和,似在示人随遇而安,把生活中的烦恼淡去、隐去。西湖四月里看荷,“小荷才露尖尖角”,那种娇娜给蜻蜓占了;六月里,“映日荷花别样红”,那种灿烂给不绝的游人占了;深秋初冬里就只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清,“菡萏香消翠叶残”的悲壮。开败后的荷叶呈深褐色,和晒干后的莲蓬一起充满了禅的意味。我喜欢这种孤寂,或许这才是杭州应景的况味。
湖边有一茶室,名“琴心剑胆室”。我坐在茶室里面,透过雕花的木窗也能看见那些残荷。店主给我沏了一壶铁观音,接茶时,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伤痕。茶室的布置十分简约:一截桐木绷了琴弦,高挂在墙角;墙正中挂了一副写着“萍水相逢,剑胆琴心”的白色对联;案几上摆着一个空的剑架。杭城的风雅人物多,我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地喝茶,看窗外湖面的残荷。茶凉了,店主和颜来添汤,我便随口问了他一句:“您的剑呢?”店主一怔,回头指着剑架上横放的一根荷枝说:“刚从湖里拔了一根放上去的。”
在茶人中,日本古代茶道巨匠千利休那朵“朝颜”的故事,人人皆知。当时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家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正好,便相约其来品茶观花。当他来时却发现篱笆上的牵牛花已被拔掉,心中不解,也十分不悦。待低头进入茶室,他才看到一朵含羞带露的白色牵牛花簪插在壁龛上,其绝妙画面更为美观、震撼。日本的茶道用花,讲究不加修剪,保持原貌最好,以体现茶人谦抑的精神。一枝残荷、两株莠草皆可入席,无花亦可胜有花。因这个典故,我对店主肃然起敬,想他一定是个深谙茶道的性情中人。
店主忽然抱歉说:“今天是我最后一天营业,您是我的最后一位客人。虽然萍水相逢,但我知道您是个懂茶的人”。他顿了顿,给我又添了勺汤,才继续说:“我和我爱人也是在断桥认识的,她喜欢插花,说花枝可以当剑的。她是省医院的一名医生,春节在支援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时牺牲了……犹豫了大半年,我还是决定关了这个店,因为我在西湖等不到她了……”
我对自己的唐突深感不安,我为什么好奇,要问他的剑在哪里呢?他摆了摆手,微笑着说:“不怕您笑话,其实,我当年是用一首在报刊上读过的诗骗到她的:一个晴朗的天/我来到断桥边/期待一个奇迹的出现/果然/一片乌云遮住了湖面/雨中的她踉踉跄跄/淋湿在断桥边/她白色的连衣裙飘逸/天空仿佛飘着雪/我急忙折一把荷叶/拽她进我的臂弯/与她共一肩风雨/祈盼彩虹的出现/经典总是在翻版/庇护她的那把荷叶伞/雨过云收/相顾一眼/她说就住在杭州城南/留个微信吧有空聊聊天/一个晴朗的天/我来到断桥边/等待一个女孩的出现/我只是记住了妈妈的话/晴天别忘了带一把伞/我只是一个过客/不是许仙/空留一行脚印在/断桥残雪……”他给一个陌生人朗诵完,掩面痛哭起来。我自然也流了泪,为他们曾经的浪漫爱情。我和千利休一样,只屈服于美的事物。
我去过很多地方饮茶,唯一不能忘却的,是这间装饰朴素、风格清雅的茶室。一截桐木斫琴、一根荷枝当剑、一副白纸做联,窗外还有残荷为伴,实是既肃穆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