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10月1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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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的城市(城市印象)

■李晓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10月12日   第 16 版)

  凌晨4点的城市,有谁同我打量过它的容颜,倾听过它的呼吸? 

  那个时候的城市还处于昏沉睡意中,但晨风里已有了鸟儿的啁啾。鸟总比人醒来得早,毕竟,它们用爪子紧抓着树木睡觉还是件很辛苦的事。 

  与鸟一同醒来的,有我认识的老曹,他今年57岁了,是这个城市的清洁工。“唰、唰、唰”,凌晨4点,我站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听见老曹清扫马路的声音。他用的是一把竹扫帚,那是他乡下的亲戚谭老大扎的。所以我总感觉老曹拿扫帚在城里扫地时发出的声音,仿佛乡下竹林间掀起的一阵风,这风的气息也把我的肺叶舒缓地打开。 

  我刚认识老曹时,并不敢正眼瞧他。他额头下有一颗痣,痣上窜出几根招眼的髭毛,让我总觉得心里有点堵。不过后来看惯了,才发觉他也是蛮温和的。老曹打扫完那一段马路后,还要回家伺候老母亲——他老母亲83岁那年瘫痪在床,之后还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老母亲有时认不得儿子了,唤老曹为“五儿”。老母亲一辈子生养了7个孩子,她的皮囊而今看上去如老树皮一样松垮皲裂,让人感觉仿佛都是那些孩子把一个母亲的气血全部掏空了。五儿其实是老曹的一个弟弟,17岁那年患病走了。老母亲唤老曹“五儿”时,哆嗦着拉住老曹的手,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有了五儿转动的身影。秋天的一个早晨,我看见老曹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在马路上缓缓行走,银杏叶簌簌地落在母子俩身上,远远望去,如在秋色里披了一件温暖的金黄外衣。 

  有时,我也会在凌晨4点早早醒来,仔细端详静谧中的城市。从窗台望出去,一列火车正穿过江面上的铁路大桥,车窗内的灯火依稀可见。我猜想那火车里也许亦有人趴在窗台边,凝望着仍处于沉沉夜色中的大地。我曾在一部老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凌晨的老火车喘息着穿过夜色中由于被覆上了霜而微微发白的大地,在火车窗口,一个男人正痴痴望着一张黑白照片上蓄着刘海的短发女子,那是他痴恋着的女子。画面又切换到灰蒙蒙夜色中的城市,小房子里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响着,那个短发女子也还没睡,她走出屋子站在树下,踮起脚尖远望,轻盈的身影像原野上引颈张望的梅花鹿。凌晨的火车,突然之间好像加了速,朝着思念之人的方向驶去。 

  我所在城市的机场,候机大厅在凌晨4点已经有了人气,准备启程乘坐第一趟航班的乘客,部分已经早早来到了大厅,他们还可以坐在大厅椅子上短短地打上一个盹。有一次,我凌晨送人到机场,看见大厅里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子与身旁的女子突然激烈地争吵了起来,之后那女子独自走开,在一旁吃起了面包,边吃边掉泪,或许是因为生气而故意吃得太猛,嘴角沾满了面包屑。男子默默走过去,用柔软的白纸轻轻擦拭着女子的脸,随后,女子娇嗔地靠在了男子的肩头。有时谅解与和睦,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想像着每日最早的航班里,两个相爱之人偎依着,在飞机上穿过霞光万丈的云层;想起大地上那么多曾经有过的难堪与争吵,在这时空流转之中,也会像深蓝的天空一样悠远地荡漾开去。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我们都微小如草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云淡风轻地感受时光和人生。 

  凌晨4点的城市里,生命喜悦地奔跑而来又无声离去。去年春天,我的一个朋友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凌晨4点16分,一个新生命在啼哭声中来到世间,体重3.45公斤。那天凌晨,我一直陪在这个朋友身边。他又做爸爸了,很是兴奋,在走廊里一气做了20多个俯卧撑来平息心中的激动。当我下楼时,看到一辆推车正推着一个裹着白布单的逝者进入太平间,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子被人扶着,耷拉着头走在后面。看她那虚弱无力的步态,仿佛全身的骨头与筋都被抽去了。 

  凌晨4点的城市里,还有我那常常早起的83岁的父亲。父亲磨磨蹭蹭起了床,母亲也配合着起了床,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老炉子燃得都呈现出灰色的疲态了。父亲觉少了,半夜也睁着眼怀着旧,凌晨时分坐在屁股上有了几个洞的藤椅上,等早上邮递员送来报纸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阅读。他从不尝试用手机上网,他坚信,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才是准确可信的。 

  凌晨4点,我睁开眼,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想对她说:“醒来时是那么爱你。” 

  凌晨4点的城市,静静见证了多少个淡淡的故事,收纳了多少细腻朴实的情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