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09月07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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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之下找“翠翠”

■李庆林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09月07日   第 16 版)

  沈从文小说《边城》故事的所在地茶峒,实际上是一个离湘西凤凰县不远的汉族人聚居的小乡镇。沈从文出生、成长于凤凰县,从小耳濡目染于那里民风纯善却好勇斗狠的苗族文化,辛亥革命后的湘西并未随大流,而是更趋向于一种边疆原始主义。因此,沈从文关于《边城》故事的构想,应该是很小时就萌生的。茶峒这个边陲小城,长期被浓厚的苗人文化包围着,形似一座“孤岛”。

  沈从文母亲的娘家黄氏一族实则是土家族,而非苗族。但苗族当时在凤凰一带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土家族势微,被同化或混淆实属正常,以至于沈从文15岁去当兵时,还笃定地认为母亲是苗族。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小说《边城》里的少女翠翠虽为汉族人,但长相、举止、谈吐都饱含苗族人的烙印。譬如小说开头对翠翠的这番描摹:“翠翠在风日里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我们从《湘行散记》中可以获知,沈从文在1934年元旦一过,便启程通过水路前往家乡探望病榻上的母亲。当他抵达凤凰县后,便知晓自己被国民政府时时跟踪和监视,所以他只在凤凰住了短短几天就返程回北京了。他潜意识里割舍不下家乡情结,同时,他又极难忍受家乡的风土原貌被当时剑拔弩张的国民政府潜移默化地倾轧着、肢解着……沈从文此行颇为不爽的心理感受反倒激发了他从小流淌在血液里的家乡情怀,他一回到北京,便开始创作小说《边城》,并于同年四月下旬完稿。

  小说中的茶峒虽有乡团、驻军、小商小贩、乡亲、船总等等,但的确是一处充满乌托邦色彩的闭塞所在。边远偏僻之地的人们,质朴厚道,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对牧歌式的生活方式既不排斥也不热衷,对由此而来的人间误解与悲剧纠纷并不生疏。他们自得苦乐、性情淳朴,聚居于美丽的山乡一隅,如同棋盘上的棋子,不温不火。

  这里有白河,流向下游与沅水汇合。白河两岸山村一角,是个原始的码头,有个在此摆渡的老爷爷和他孙女翠翠以及一条黄狗。祖孙居住处的山上有座白塔,当地人籍此保佑平安。爷爷已70岁了,按自然规律,距踏上黄泉路已不远。翠翠整15岁了,她较为复杂的感情已开始萌发,她对于男女之间的接触,对于死,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她对船总顺顺的次子“傩送二老”虽有好感,但不会表达也不懂表达,她像那座白塔一样沉默着。她几乎具有卢梭式的美德,但这兴许正是她人生悲剧的一个隐喻。

  顺顺家长子“天保大老”喜欢翠翠,他想娶翠翠,然后接替爷爷的渡船营生,并在今后买下白塔附近的两山,建下寨子。爷爷心知“傩送二老”也喜欢翠翠,就对大老进行一番考验测试,结果却造成误解。大老下险滩遇难后,顺顺一家对于傩送与翠翠的亲事讳莫如深,在原始的禁忌中,他们潜意识里认为是翠翠间接害死了大老。后来,二老也离开了茶峒,四处去做生意。

  大老的突然遇难,打破了乡镇固有的人文平衡。船总顺顺在此地有钱有地位,他虽然非常善良,但与摆渡人老爷爷之间的贫富差距是客观的,无形的阶级分层也随之客观存在着。那座白塔默默目睹着茶峒人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也目睹着老爷爷与顺顺间如影随形的阶级对立。《边城》透过原始自然风光,含蓄地描述着人类灵魂的相互孤立,这也是沈从文对于家乡的潜在隐忧。茶峒的那些乡下人不会说谎,不懂作伪,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能世世代代永远幸福。一场猛烈洪水的夜里突袭,使爷爷平静地死在睡梦里,那座白塔被冲毁,倒塌了。少女翠翠不论如何规避现实,都摆脱不了爷爷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她不得不孑然面对一切变故……

  有一年我去凤凰旅游时,曾想过去白塔下找“翠翠”。但很快,我就被自己这个浪漫得有些天真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与世隔绝的翠翠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归宿:茶峒人后来集资重修了白塔,兴许翠翠已死去,白骨葬在白塔下;也兴许翠翠还活着,成为一位白发老妪,日夜守在白塔下……

  《边城》无疑是沈从文对于美好家乡的留念,他在对动荡时局满怀忧患的同时,用翠翠与爷爷的故事定格了家乡纯善的风土人情。他曾说:“《边城》中创造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在白塔下,或许还一直真地存在着“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