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08月2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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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叶脉

■李 晓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08月24日   第 16 版)

  我对贾樟柯的电影很是着迷。他的电影大多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山西汾阳老城为背景,演绎着各色小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故事。在他的电影里,景物的色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电线杆上停落着叽喳张望的鸟雀,扑满灰尘的马路上游荡着青春期里迷茫的少年……这样的情景,让我一次次想到了当年的老县城。但当年那些老县城的影子,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的天幕里,成为怀旧的一部分。在记忆里,我一次次蹚游过光阴的深水区,去探望那些人口不到10万的县城。我是去探亲的,在那些县城里,有与我血缘相亲的人,也有令我初心萌动的过往。

  我对老县城的怀旧,其实也体现了自己对小城市生活的眷念。而今,变得越来越精致的小城,依然是我精神上的栖息地。

  我生活的城市,总人口虽已达百万,但我所居住的板块恰好仍是一座只有10万人口的小城区。它与一条大江相隔,河水隔绝了喧嚣市声,屏蔽着一些诱惑的浮云。

  在小城中,我常于街头闲逛不到半小时,便会有几个人前来同我寒暄,拉我去他们家吃饭或喝茶。在小城生活,一出门就遇到熟人是常态。在这里安身,我的要求并不高:除开亲人,身边常有五六个老友就足够了。

  小城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拉近了,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可能也存在着一些潜在联系。有人说,你和身边6个人的牵扯相连,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彼此都是有关系的,都可能认识。我觉得这句话在小城中是完全适用的。8年前,我与小城的煤炭老板王胖子结识。起初我们并没有打开心扉,而是相互提防,他睥睨着我,以为我尽盯着他的钱袋;我偷窥着他,以为他不过就是想让我把他那家谱写好点,促使他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人。后来有次喝酒,我俩聊着聊着恍然大悟,原来,他表姨的姑父的侄儿,是我堂弟老丈人的姐夫的外孙。我俩哈哈大笑: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曲里拐弯的关系!很快,我俩便变得亲密起来。

  《清明上河图》里的北宋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是我最喜欢的一座古城。那时城中街边柳树成荫,酒肆里人们吟诗和唱,河边薄雾袅绕,骆驼、骡子驮着货物有序前行……我常常梦回近千年之前,一脚就踏入了开封古城。但细想来,东京城还是大了一些——据考证当时已达百万人口。纵横五六条大街,绿树葱茏,有熟悉的气味缭绕……安卧在我心里的闲适之地,还是家乡的小城。

  在小城的草丛里,我看见昆虫蹦达扑腾。从泥土到草尖,昆虫的脚步轻盈而优雅,有时也像跳芭蕾。我的一些文字,常常就是在我观察虫舞以及聆听虫鸣声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在小城的树叶上,我还看得见晨曦的露水呢。有时候走着走着,我就会忍不住跳起来,想伸出舌头,在叶子上舔一口。小城老房的房檐上,一层层薄薄的青苔和树上的绿叶一样,护佑着人们或深或浅的心事。

  在小城,从城东走到城西,天空中那团白云总跟在我头顶,就像家里那床暖暖的棉被。小城里的人似乎总是慢悠悠的,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到处散步,累了就蜷缩在树下睡觉。在小城,当一个人念叨我时,我似乎总要打上几个喷嚏,就像我在春天树林里吸足了花粉,突然过敏似的。

  我在小城里安居多年,隐身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修行。我在小城最高的楼顶望去,发现小城就像一张活地图,被风哗啦啦打开。我突然看见,小城那么多清晰的茎脉,被摊开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上,我可以变成一只毛毛虫,沿着它的脉络,悠悠缓缓地爬上一圈。

  在小城,朋友老朱邀我饮酒吃饭:“来嘛!莫客气,猪蹄子刚下锅。”我不慌不忙步行而去,推开他家半掩的门,锅里飘散出来的猪蹄儿香味让我喉结滚动。于是,我便和一直声称要减肥的老朱,在阳台上把一只猪蹄子一分为二下了肚。酒足饭饱后,我慢悠悠地回家,在路上还打了一个响亮、痛快的饱嗝。

  而在大城市,我常感觉自己特别渺小,更谈不上惬意了。有一次,我乘电梯抵达某座大城市300多米高的电视塔顶端,在旋转的房间里,我看见大都市璀璨而迷离的满城灯火,竟怅然若失。我下了楼之后,迅速抱住路边的一棵树,像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

  我在大城市里睡觉,总睡不踏实。我担心,那么多的人在夜间群体呼吸着,会不会有些缺氧啊?而在小城,我可以放心睡去,因为小城后山上,那些蓬勃的大树正源源不断送来清新空气。寂静之夜,每个人都像婴儿一般睡去。

  在树影婆娑的小城,我有时感觉自己仿若一只甲壳虫,缓缓穿行在它的绿荫里,蠕动在它的叶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