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版:副刊

中国城市报 2020年07月06日 星期一

返回目录  放大缩小全文复制   下一篇

掮棍背粮上秦岭

■赵利辉 《 中国城市报 》( 2020年07月06日   第 20 版)

  锄把在没安锄头前,只是一根棍,过去在乡下常用来抬东西或防身。我老家柴房有一根棍,青冈木做的,柔韧性很好,我以前常用之习武,叫它五尺棍。

  我老家村子自古就有习武的风尚。村外有一处土围子,虽是残垣断壁,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坚固的土城。土城面临渭水,背靠秦岭,高踞在悬崖上。农闲了,村中子弟就在此练拳习武。那时,村里的武师是生产队长,最擅长棍术,他尊赵匡胤为祖师,教我们五尺棍法。闲时,他给大伙儿讲“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农忙时,他喊我们把五尺棍安在锄头上,去生产队挖地锄草。

  那是一切物资统购统销的时期,棍亦由供销社收购销售,生产队则把进山掮棍做为一项副业:村民把在秦岭里砍的木棍掮(用肩扛)回供销社,由供销社给村上付运费,生产队再给掮棍的社员计工分。我少年时,常厮跟着大人们去秦岭里掮棍,也能挣半个工分。

  掮棍的地方在秦岭通峪的十八盘坡,坡下有个野猪沟砍棍场。沟中树木多是青冈木,结实耐用,柔韧性好,很适合做锄把、锨把、杈把。砍棍场的山民,人人腰里别一把斧头或勾刀,一番刀砍斧斫,一棵小树就被撂倒了。砍树伤春,当地人因之有忌讳,把斧头叫作“四六”,勾刀叫“向杆”,不能直呼其名。砍棍人将砍下的树截成五尺齐,然后去捡些枯枝烂叶,笼起一堆篝火,将弯曲不规则的木棍放在火上烤软,之后再将棍的一头夹在石头缝里,扳住另一头撬折。这样一晃一晃地拧巴,一根棍就被整得端直了。沟底离山涧较远,砍棍人虽被烟熏火燎,一个个灰尘满面,两手如炭,却无暇洗浴。相比砍棍,掮棍就轻省多了,我仿照同村人,将一捆棍绑成A字形状,中间弄了条横担,再脱下棉袄当护肩,把头夹在中间,扛起棍就上了十八盘坡。领头人一声吆喝,人齐了,大家便结伙往回赶路。

  那时,秦岭中常有野狼出没,大伙儿聚在一起走,相互都有个照应。掮棍的乡亲们饿了,吃一口自带的干馍;渴了,喝一口溪水;累了,就靠着大石头或石崖,放下肩上的重担,用手里拿的打拄棍撑住身体。这根棍,人们在路险的地方可以拿它当拐仗,换肩时可用它搭把手,若遇到危险还能用它防身。大山神秘,蟒蛇常常会盘成一团,挡在路中央。民间传说它们是一种“灵物”,万万打不得。蛇不肯让路时,人们就只能用打拄棍迅疾将之挑开。蛇受了惊,被甩入山涧,在月光下飞舞,象一道白练。山林中有一种老鸹,叫声如同怪笑,“嘎嘎嘎”,半夜里听着很是渗人。但我们村的人,大都习过武,胆子大,对此并不感到害怕。秦岭中,最可怖的其实是马蜂。一旦招惹了它们,狂蜂乱舞,一头牛都能被蜇死。此时,人不能乱跑,要立刻匍匐在地,以棍架遮蔽护体。山中还有一种漆树,最是阴险,人与它擦肩而过,不过三日,脸上身上便奇痒无比,生出一个个的小疙瘩来。治疗的土方子,是去请村里的老先生,用毛笔蘸了墨汁,先为患者画一个大花脸,再涂抹其全身,旬日便好。有经验的掮棍领头人,通常会带领大家避开秦岭里的马蜂窝和漆树林。

  我们若走快了,天擦黑就能到家;倘有体力不支或掉队的,得等上半天,常常是三更半夜才到家。村里的狗叫了,女人们就知道是掮棍的人回来了。于是,各家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迎接干活人归来。男人卸下重担,女人烧水做饭,往往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安歇。因走山路费鞋,妇女们常会多纳几双结实鞋。进山前,她们会给丈夫或儿子的褡裢里装一双备用布鞋;冬天则请铁匠将纳好的千层底钉上扒钉,如同给马钉掌一般,这样若遇到路结冰,掮棍人就不怕滑倒了。

  村子里妇女们的女红很好,裁剪、缝补、刺绣,样样拿得出手。过去,每年三四月青黄不接时,她们便从陪嫁的包袱中,挑出些自织的土布和旧衣服来,叫男人们拿去背粮。所谓“背粮”,就是到秦岭山区拿衣服换粮食。山区不种棉花,妇女不会纺线织布,缝纫的技艺也比关中妇女差;但秦岭山区人少地多,粮食反而比关中充裕。于是,就有了山区人与关中人以粮换衣的民间交易。这种互通有无的交易,以前每逢年馑就活跃起来。

  我年少时曾亲眼目睹,一天深夜,母亲把十几件土布褂子和长裤拿出来,摊在炕上让父亲一一过目,然后叠在一起,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背着这个包袱,拿着一条长麻袋和一只丁字形木制搭拐出门了。父亲和几个同村人一起向西出发,几天后,他们背着圆鼓鼓的麻袋回来了,麻袋里装的是几斗玉米。听父亲讲,他们到了汉中留坝县,用那些布和衣服跟当地人换了玉米。从留坝到故乡,山路蜿蜒曲折,将近180公里。他们去时轻松,但回来时每人背着50多公斤粮食,爬山越涧,每天只能走30余公里路。在山路上,父亲和同伴走一阵,就把背的粮食放在土塄岩石上歇一阵。到了平川道,每走1公里路,那只搭拐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把搭拐支在屁股后头,将背着的麻袋放在搭拐的横木上,权作歇息。肚子饿了,遇到住家,他们便向人家借锅借灶,从麻袋里抓出几把玉米,用清水煮了吃。就这样一步一捱,披星戴月,父亲和同伴终于回到了家。几天不见,父亲眼窝深陷,人瘦了一大圈。

  直到1979年,我们村每家每户分了地,村里人掮棍背粮的事,才渐渐地销声匿迹了。在我的心目中,秦岭永远是父亲山,渭河永远是母亲河。天大的困难压不垮山的脊梁,亦阻不住东去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