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个山坳里,树林连绵遍野。那些树与村里的人一样,不知绵延了几代。曾与我相伴的树,一如淳朴的乡亲们,令人久久牵念。其中的一些有着“老张家”的标签,是属于我父母的,我亲切地唤其“爹娘树”。
“爹娘树”品类不一,凡土生土长的树种都有些,大大小小有百余棵,遍布我家田间地头、屋前屋后。它们有分田地时带的,有老家院儿里祖传的,更有父母亲手培植的。父母将之视若儿女,精心呵护并时常念叨:“说不定哪天就能沾上它们的光!”
父亲个头不高,但身形灵活。过去,每年冬季,他都会腰别镰刀,蹭蹭爬上树干,修理那些疯长的枝丫。经过父亲的精心护理后,钻天杨开始“钻天”,洋槐树不再乖张,一株株如刚理过发的小伙儿般精神、帅气,充满了勃勃生机。父亲一边砍枝一边逗我:“小子呀,你也像这树一样,不修理就成不了材!”我叉腰抬头朝树上喊:“那你下来修理我呀!”说完,我俩都笑了。
冬去春来,修剪过的树木冒出新芽,父亲又会剪些杨树枝,扦插在自家河埂上、沟渠边、农田里,他说:“每年栽一些,以后又是一片树林!”还真是这样,如今几十年过去,我老家的那几片杨树林已郁郁葱葱。而那些经年的老树,大都已被砍伐,成了房梁、门窗、床柜以及我的学费。
记得哥哥结婚那年,父亲伐了几株高大的杨树和槐树,请了村里盖房把式最好的木匠,在山脚下盖起了5间土木新房,让哥哥风风光光将媳妇娶进了家。那些父亲一手培育成材的树木,即使不再撒下荫凉,也换了种方式继续帮着老张家遮风挡雨,开枝散叶。
我考上师范那年,父亲伐掉了老房山墙外的两株老洋槐,拿着卖树木赚取的1000多元送我走出大山,进城求学。那其中的一株树桩被父亲掘出,切成两块案板,一直用到现在;另一株树桩则被留在地里,父亲常坐在上面抽烟休息,不知不觉间新树苗已长得挺拔俊秀,包围了树桩,俯看着矮小的父亲。而我,也记下了这份恩情。
母亲虽高父亲一头,可毕竟柔弱,只能费尽心思地侍弄些果木树。这些结果儿的小树深得我心,每年鼓动并满足着我肚里的馋虫。
老房墙角处,有一棵李子树,可心的是竟然还有两枝大黄杏,那是母亲当年从很远的亲戚家嫁接来的。母亲对我说:“小时候带你走亲戚,你吃了人家一瓢大黄杏。我怕你嘴馋,就嫁接了两枝,好几次才成活呢。”每年盛夏,黄杏先熟,紫李接续,让我吃个过瘾。如今,那树还在,一年年牵动着我回家的脚步。母亲喜滋滋地看着我吃,眼中充满了慈爱。
还有一些柿树、枣树、核桃树、苹果树、石榴树,多是母亲从田野沟谷寻得小苗移栽,或是剪枝嫁接的。不管怎样,勤劳持家的母亲总会千方百计地让我家拥有这些树,在喂养我们的同时,也能卖些钱贴补家用。
有一年秋天,我回家帮母亲摘柿子。当年的小树已高大挺拔,硕果满枝。我攀坐在树枝上,举起长杆,将柿子一个个摘下。母亲捡完一数,足有100多个。母亲乐得合不拢嘴,仰着头对我说:“这棵柿树从结十几个果到结几十个,今年结了100多,明年肯定结得更多。我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你一定记着回来摘呀。等明年春天,我再嫁接几棵,以后每年都会大丰收。”
在家的那一天一天,母亲略显神秘地领我走了几道谷、几块地,让我认认家里的果木树。在母亲的指引下,我知道了村北有三棵核桃树、五棵枣树,村东有两棵杏树、四棵花椒树,树南有两棵柿树、一棵山楂树,老屋附近还有四棵桃树、一棵李子树;也知道了这些果树参差的树龄、挂果的先后以及管理方法、收获时令。
母亲坐在院里的苹果树下喘着气,说:“哪年我都会栽些树。如果真有一天我干不动了,或是不在了,你们照样能吃到应时的果子,摘了送人、卖钱都成。即便顾不上摘,也是个念想不是?”我连连说“是”。母亲满意地笑了,起身做饭,我却坐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树又一棵棵种在了心田里。
一日,父亲打电话说,村里修路要占地,要砍掉一片杨树林。他虽不舍,却识得大体。几日后,他招呼我回家,将得的4万元补偿款给我,说:“这些钱你帮我收着,等哪天我们有个大事小情或者突然走了,就用这些吧。菜园地里还有两棵老香椿树,到时砍了给我俩做寿材,够用,挺好……”
又过了一个月,母亲招呼我回家,领我去老家院儿旁看村里危房改造正在盖的60平方米新房,那几株老洋槐、老椿树围着新房,我们都很欢喜。我与父母在树下荒弃的老石碾上小坐,我抬头仰望枝丫张扬的老树,感叹父亲再也无法攀上修理它们,母亲也无力在新房周围种上果树了……
时光如梭,“爹娘树”年岁日长,明年将继续发新叶、结新果,可爹娘却会一直枯萎下去,终将滑向生命的冬季,不再回春。
恍惚间,我已然站成了一棵树,与妻女、哥嫂一起成了“爹娘的树”,融在了山坳的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