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老朋友

　　我父亲过了80岁以后，开始掰起指头清点他一辈子结交过的朋友。

　　父亲算来算去后总结说，他这一辈子结交的朋友数量保守算起来，至少突破了100个。有一天，他还嘴里念念有词地把这些人的名字用蝇头小楷一一书写在本子上。不得不说，父亲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他居然写了110个人的名字，某些字还是繁体，一笔一画丝毫没有差错。想想我自己，这些年来被手机、电脑捆绑，一旦提笔写文，发现好多字都离我远去了，实在是惭愧。

　　我向父亲表示祝贺，他这辈子在县城机关勤勤恳恳地工作，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这些都是属于他的独家记忆和珍藏。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那条小路常常尘土飞扬，经常有人来家里做客：县城的干部、工厂车间里的工作人员、粮店的经理和伙计……他们都是父亲结交的朋友。

　　父亲在村子里的人缘也很好，每次他从县城里回来,老远就有乡亲上前跟他打招呼。父亲不抽烟，但邻里乡亲们总是很热情地给他让烟，并说道：“抽一支吧，你平时忙，难得回来一次。”父亲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后接过烟抽了起来。“咳咳”，父亲被呛得大声咳嗽，但随即又同乡亲们一起爽声大笑。

　　我请教父亲，到底如何才能结交到更多的朋友？父亲摆摆手说，“吃得亏来打得堆”，人要大度才能够拥有更多朋友。

　　父亲的确是一个大度的人，所以他的人生很少有结，他常常给自己心理上的坎儿找一条出路，为自己松绑。

　　父亲这样的性格，得从我奶奶身上找基因。我奶奶也是一个慷慨大度的人。过去在老家村子里，找奶奶借钱、借粮、借衣服、借肥皂的邻里乡亲可多了，但她从不拒绝。奶奶有句口头禅：人家找你开口，总是万不得已嘛。所以奶奶人缘好，据说连村子里最凶猛的大狗，见到笑眯眯的她也温顺地摇头摆尾。

　　虽然父亲骨子里大度温和，但到了老年，他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敏感、易怒，看人左右上下不顺眼，灰色的阴霾常常笼罩着他的内心。脾气大时，他还会对着天空发脾气。

　　这样的改变，准确地说是因为父亲在他78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痛风症，常痛得呲牙咧嘴。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心理压力。

　　父亲79岁时，在外面馆子里摆了几桌席请人吃饭。但他琢磨、联系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当年结交的那些老朋友。“这样的饭，可是吃一回少一回了啊。”父亲感慨中带着掩不住的忧伤。

　　那次宴会，亲戚们轮番上前向父亲祝寿，但都没啥新意，就像微信里群发的信息一样。父亲半睁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他对这些贺词丝毫提不起兴趣。我的一个表弟对他说：“舅舅，祝你长命百岁啊！”父亲听完突然拍着胸膛大声吼了起来：“让我活那么大岁数干啥，活受罪啊！”

　　我有天回家，在一个偶遇的场景里窥见了父亲内心那寂寞的黑洞。我看见客厅沙发上的父亲，半斜着身子，嘴里残存着刚打瞌睡醒来的口水泡沫，右手不住地按着电视遥控器，始终找不到能留住他目光的电视节目。母亲说，你爸腿脚疼，天天就这样坐着等天黑，天黑了便继续等天亮，有时候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一个人坐在黑影里发呆。

　　去年秋季的一天，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辗转打听到了我父亲的消息，来到我家看望他。父亲和他这个分别了几十年的老朋友抱头痛哭。那天，父亲执意挽留他的老朋友在家里住了一晚上，并大声告诉我母亲：“今晚我和老朋友一起睡！好好聊聊！”大半夜的时候，母亲蹑手蹑脚去看，发现那位老朋友已在我父亲回忆往事的兴奋话语中睡熟了，我父亲正扯起被单给他盖上。

　　那晚，天亮得很慢。

　　父亲的那些老朋友们啊，如果你们还在人世，我必须让你们知道，他正在寻找你们。哪天抽空来看看他吧，这个重情的倔老头儿，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