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冬 记

　　前几天的一个早晨，我在公园健走，已觉寒风侵衣入骨，清冷难当。就连我手机的电量也在迅速减少，点亮红线。我不得不将自己裹成一只“大面包”，强伸僵直如棍的双腿，艰难前行。冷，愈甚。冬，深了。

　　曾经绚烂的秋叶已潦倒在道旁，在风中凌乱；鸟儿散了，不知迁向南方的哪处寻暖去了；虫儿也开始冬眠，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荒草匍匐成毯，在寒气的逼迫下愈显阑珊。

　　萧索之中，一丛挂满树枝的红果吸引了我的眼。果子一对一对，红中透亮。这是啥果？朋友告诉我，这是忍冬的果实。忍冬，多么坚强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啊。冬来，它落掉粉白柔嫩的花朵，换了一种更红艳、更高冷的姿态，诉说着生命的美好。冬是不可抗拒的，但若能“忍”冬，生命便会有更多的光彩和希望。

　　公园外便是菜市场，忙于生计的摊主扯了扯满是尘土和污渍的衣襟，颤抖着与顾客搭话：“我这白萝卜没用化肥，你就买去吃吧，保你这个冬天不用医生开药方。”做鸡蛋灌饼的大婶虽然话不多，但手底下很是利索，摊饼、灌蛋、翻烙、卷菜，一气呵成。她把做好的饼递给瑟瑟发抖的上学娃后，便接着做下一个。天虽冷，可人们口中哈出的白气与早点的热气，温暖着每个冬晨。

　　夜幕降临后，街灯在冷风中亮起。夜里雾气很重，似要落雪。快递小哥一个电话把我拽出了暖气房。在一个昏暗的胡同口，我望见了快递电动车。一个孤独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左手晃着手电筒，扒拉包裹，右手举着手机，有些颤抖却很礼貌地重复着刚才对我说的话：“哥，有你的快递，来取吧，我在胡同口。”“天冷，出门记得加件儿衣服！”我疾步上前叮嘱道，然后匆匆取了快递离开，只想少耽误他一会儿。此刻，正是晚饭时间。

　　在乡下打工的儿时玩伴虎子草草吃罢饭，便急忙钻入被窝。他打电话对我说：“村里太难熬了，几个工友聊天都聊到没话可聊了，又冷得够呛，只能躺下看手机。”我关切地说：“可不是嘛。”他说：“躺下都一个多小时了，我这脚还是冰凉的。这几天都是天一亮就开始粉刷墙体，我只想早些干完回家，实在是想家了。”我心疼地“嗯”了一声，说：“早点儿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其实，那时我正奔走在寒风中，急着到单位加班。

　　似乎只有在如此寒冷的冬季，我们才会更加接近生命的底色，从而对人生有着更透彻的领悟。冷在外，而热在心。环境越是寒冷，我越需要去忍耐，越需要对其郑重对待。日光淡了，而生活的热度却更浓了，方向更正了。

　　生命美好与否，取决于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生活。细细想来，忍冬不仅需要满腔热情去努力，更需要一点闲情去消遣。有张有弛，有紧有慢，有忙有闲，忍冬也便忍出了情调与乐趣，有了境界。

　　节奏慢下来的冬季，最宜静享。无论室外寒风如何凛冽，我自在一隅安然。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诗集，静坐在窗边，读着林徽因的《静坐》：“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读至此处我不由起身，放一段音乐，沏一杯红茶。在动人乐音与淳朴茶香中，我将一个个相框仔细地擦了又擦，似是在回忆中走了一遭，遇到了曾经的自己，心生无限暖意。

　　出去走走也很好，最妙是雪天。一个人听雪簌簌地下，落在屋瓦上、墙头上、树梢上、水面上，也落在我的手心里瞬间融化，落在我的头上成为“白发”。雪无声，也有声。那声音是厚雪压在枝上的“咯吱”，是小雪化水滴落的“滴答”，是人们迈步踏雪的“嘎吱”。大雪降临后，天地间一派银装，所有的色彩都被掩盖。赏雪人此时亦宛若一位哲人，顿悟人世间的点点滴滴。

　　冬愈冷，情愈暖。一顿家宴，就是一场聚会。准备上几个小炒、几盘水饺、几碗清粥、几杯水酒，一家数口或再加三五好友，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大快朵颐，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竟忘了时间。岁寒，唯有美食与真情不可辜负，胃暖暖的，情热热的，这般才是人间好时节。

　　朋友老树在立冬后画了一幅画，名叫《牛与草》。我不解其意，但被他附的小诗所吸引：“冬季已经到来，心中特别纠结。不知走向火锅，还是逃往旷野。”我嘿嘿一乐，觉得不必纠结，哪种选择都是忍冬的最佳攻略。

　　冬，的确是个让人五味杂陈的季节。我们在城里虽过得不易，却也算有滋有味。如果回到乡下，我最怕已步入生命之冬的母亲念叨谁家的老人没有挨过这个冬天，走了。当然，我也最喜母亲在炉边烤了甜糯的红薯给我，烫得我直叫唤，然后偎在老人跟前剥花生，待来年开春趁一场春雨种在地里。

　　天再冷，我也未停止健行的脚步。再访那一丛忍冬，我发现有的虽已干瘪枯瘦，却依然红艳亮眼，活成了严冬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在寒风中、冬雪中静待春醒时分。此刻，它是所有过往观赏者的老师。

　　忍冬，有无奈，也有欢喜；有忙碌，亦有清静。不管怎样，用心用力用情忍过这一季山寒水冷、长夜漫漫，便又是一季春暖花开、阳光灿烂。

　　如此，才不枉度过这一冬，乃至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