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红楼梦》,周围总有人说黛玉是病态美,这对当年的我来说难以理解。黛玉虽然身体差,但那也是后期逐渐恶化的。在大半本《红楼梦》里,机灵古怪、频出妙语,跟姑娘丫头们在大观园里活色生香打闹着的,都是这位看上去娇怯怯的黛玉。聪明、有才、向往自由,黛玉妹妹明明是个被放错了时代的新女性,被封建社会压抑得郁郁而终罢了。
相反,没人说过情冷心冷,闺房干净得像雪洞一样的宝钗有那么一点点古怪,也没人给她总结个类似“病态美”这样矛盾的形容词。书中倒是有句话,不无别扭地形容宝姐姐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动人”一词是见仁见智,“无情”两字却总结得好。看《红楼梦》的人,大多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宝钗明哲保身、圆滑精明,一定是在收买人心,有所图谋。然而比起“野心家”这种恶意的揣测,宝钗其实更像是一个坚韧的空心人。
她不需要精神生活,小时候贪玩看了几本小说闲书,移情动性,被爸妈骂两句,也就丢下了;她似乎也没什么感情,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死了,宝钗就含着笑带着礼去探王夫人,周全身后事;她好像也不是很需要朋友,黛玉处处针对她,她也始终没记恨,后面黛玉真心拿她当姐姐看,她也不为所动,在暴风雨来临前夕,一个人搬出了大观园。
物质上呢?宝钗也不是很在意。她常穿半旧的衣服,身上不带“富丽闲妆”,不爱花儿粉儿,桌上摆着土定瓶,床上吊着青纱帐幔,朴素地让带着刘姥姥逛园子见世面的贾母面子上十分挂不住。
这样的人,与其说她汲汲营营,处心积虑别有所求,不如说她跟与她心灵相通的黛玉一样,只是想在混乱的世道里面,保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只不过黛玉是寸土不让地争,她是予取予求地让罢了。惜春说:“不是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宝钗把情感、物质的欲望一应割让,反倒是无欲则刚,无懈可击。
怪不得宝钗服的是“冷香丸”,劝解黛玉对自己放宽心时,送的是圆润滑口的燕窝。黛玉的热血和硬骨头,就是要冷一冷,软一软,才更有面对现实的韧劲。
严酷的生活,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但你要是还有闲心葬花,一定会更加伤痕累累。很多人的理想伴侣,是《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要求的那种:“在寒冷的冬天跟我一起紧紧地裹住被子。”
这样想来,“无情”的生活,落到实处的生活,倒也有它的好处。假如我是贾母,估计也想要冷静理智的宝钗来当媳妇。事实上百二十回《红楼梦》的结尾,也确实是体格健壮,心理承受能力一流的宝姐姐,背负着家族的重托,生下了宝玉的孩子,熬到了“兰桂齐芳”的贾府中兴。
总是“无情”的生命更耐冬。
在《红楼梦》中,曹公对黛玉和宝钗,似乎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偏好。除对黛玉大写特写,突出她和宝玉的心灵相契之外,也为宝钗、宝玉二人定下了宿命的金玉姻缘。在“爱妹妹,娶姐姐”这个安排之下,宝玉的精神世界寄托在了黛玉身上,俗世生活被托付给了宝钗。两人一个精神,一个物质,像阴阳太极一样互相区别,又互相补足。
但这里的弱者明显是黛玉。
她的弱,正好是基于对美和爱的追求。她有诗魂,敏感脆弱,自怀身世之外,连梁间的燕子、掉落的花瓣也关心。越是干净,越是容易坠入泥淖。黛玉的生命困境,便是生性高洁,却只能生活在肮脏混乱的贾府之中。大观园是个隔绝外界的气泡,迟早是要破灭的。若要真的干净,只有死路一条。
这正是曹公对人生的终极感悟。美好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整本《红楼梦》,描述的是个悲观的世界。万事万物,重复着盛极而衰、衰极而盛的循环。在时代的过山车上,美好是最先被消耗的品质,脆弱只能被无情淘汰。
世界真是这样吗?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大多数人倒确实在用行动认同着这样的世界观,比如,崇尚“外圆内方”。
《菜根谭》说:“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对应着《红楼梦》的故事,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日子还过得去的时候,黛玉这么有个性也挺好的;日子不好过了,还是得有宝钗才能撑住大局。这就像前半本书宠爱黛玉,后半本书倒戈宝钗的贾母一样。“方”过头的黛玉有人骂,“圆”过头的宝钗有人骂,进退自如、颇识时务的贾母却一直被认为有“大智慧”。这种流转于圆与方之间的“大智慧”,在很多情况下,或许正是一条必不可少的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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