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闪烁如星

　　有一天我去朋友老刘家玩，看见老刘正在给他父亲剪指甲。老刘的父亲斜躺在沙发上，半张着嘴，眼神越来越黯淡，眼皮无力地垂下，像是要在疲惫之中睡去了。突然，老刘的父亲睁大眼睛，意识由混沌变得清醒起来，冲着老刘大声喊：“王晓文怎么还没来，赶快给我叫车！”说罢，老刘父亲站起身来，晃着身子准备开门下楼。在他的潜意识里，单位派来的小车已经在楼下等他了，准备送他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老刘父亲还在衣服口袋里摩挲着，并不断地喃喃自语：“赶紧赶紧，把我的发言稿拿出来。”

　　老刘父亲嘴里喊的“王晓文”，是他当年在某机关单位任职时的秘书，而今，这个秘书也已退休了。前不久秘书来登门拜访，抓住老刘父亲的手喊道：“我是晓文啊！”听到这句话，老刘父亲似乎从混沌的迷雾中恢复了认知，立马用力拉住秘书的手严肃且大声地说：“你马上把那个材料给我写好！”说罢，老刘父亲还转身去找纸和笔。那一刻，老刘看见，秘书的眼眶红了。老刘告诉我，他父亲患痴呆症以前，是一个对待工作极其认真的人。父亲退休以前，老刘曾听过一次父亲主持会议讲话。老刘说，身材高大的父亲在麦克风前自有一种气场。

　　老刘眼里的父亲，在3年前的一天发生了改变。那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半瘪着的嘴里一直包着一口水。老刘走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背，本想让父亲吞下水，谁知父亲嘴里的水却呛了出来，呛得父亲满眼泪花。老刘带着父亲去医院检查，医生告知他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刘在医院走廊悄悄抹泪，心里满是酸楚。

　　渐渐地，老刘父亲认不得家人了，吃罢晚饭看看天黑了，就嚷着要回家，或者翻出一本反反复复誊写的电话本，要给从前的一个老同事打电话问候一声。但老刘父亲不知道，那位要好的同事，已经住进了墓地。

　　父亲痴呆以后，老刘的生活重心也发生了改变，他要留出更多的时间陪伴父亲，哪怕坐着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亲人的血脉在安宁的时光中跳动。老刘在43岁那年就失去了母亲，老刘父亲没再婚，一直把妻子的照片放在床头案前，每天晚上睡前及清晨醒来，第一眼望见的都是自己的爱妻。

　　有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佝偻着腰，正用手帕小心擦拭着母亲镜框上的灰尘。见儿子回来，父亲发火了，几乎是在冲他咆哮：“你把你妈藏哪儿去了，快去给我找回来！”老刘走到父亲身旁，半蹲下身，摸着父亲满是老年斑的手，他见父亲嗫嚅着，老泪簌簌而下。父亲终于明白，自己的爱妻、孩子的慈母已经不在这世上了。那天晚饭后，父亲没嚷着天黑要回家，而是对儿子努努嘴，又朝柜子里指了指。老刘似乎明白了，父亲是要看看家里的那些老照片。于是老刘把柜子里的影簿找出来，一张张给父亲翻开。老照片映入眼帘，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泛起的河流冲走了父亲记忆深处淤积的泥沙，父亲指着年轻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照片，笑容里带着一丝甜蜜和羞涩。

　　不过这一幕很快又陷入了尴尬，父亲突然再次发火，指责儿子把母亲藏到了另一个家里，他要回到那个家里去，和母亲团聚。好不容易安顿好了烦躁的父亲，等他睡去，老刘一个人出门，在茫茫夜色中走了很久，抬头望天，有几颗星星在孤独地眨眼。老刘对我说，他多想记忆的星星能够点亮夜晚天幕，让离散的亲人们能够在一窗灯火里相认。

　　还有我的朋友老郑，他的老母亲在82岁那年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向温顺的母亲突然在一夜之间变得古怪多疑。有一天陪老母亲吃饭时，老郑发现她竟不会用筷子了，直接用嘴去触碗吃饭，鼻孔里也沾满了饭粒。老郑教母亲使用筷子，母亲突然扬起筷子，重重地敲击儿子的头，老郑抬头喊：“妈，我是您儿子啊！”母亲听罢一把搂住儿子，全身哆嗦起来，她叫出声：“石娃！”老郑激动地喊：“妈，您再喊我！”可老母亲却又呆住了。石娃是老郑小时候在乡下的乳名。

　　去年夏天，老郑的母亲走了。老母亲离开的前一天，回光返照般地清醒过来，她在床前缓缓拿出几张存折和一个本子，本子上一笔一笔记着存折上的存款日期、金额、密码。这是一位一生辛劳节俭，在夜里上厕所也舍不得开灯的86岁老母亲，在人世为儿子吐尽的最后一根丝。

　　亲人之间的爱与记忆，如夜幕中的星星，任风云变幻、世事变迁，只要我们抬起头，依然能够看见它在悄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