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斯福,是美国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小镇,人口不足1万人,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终身“蜗居”在这里。他在这个被自己称为“邮票般大小”的小镇上写作,于194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这个小镇幽深宁静的丛林深处,每一片叶子都过滤与阻挡着尘世的喧嚣。福克纳为世人留下了18部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和诗集。福克纳66岁那年,奥克斯福的密林又接纳了他归去的灵魂,福克纳的墓地,被大树静静地环抱着。
福克纳一生,在奥克斯福这样的小地方吟唱。他的文字如天籁,被全世界喜爱他的读者收藏在心中。
“在小地方搞写作,真的挺幸福的。”这是某天清晨,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老朱发的一句感慨。那个早晨,我在阳台上看日出:霞光之上,蛋黄一样浮起的太阳,激发出我拥抱新一天的渴望。
老朱说:“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小地方。”于此,我并不太认同,这座城市的体态,早已长大了,常住人口也突破了100万。老朱怀想的,或许还是当年那个有着灰扑扑的马路、火柴盒一样凌乱楼房的小县城。那时,整个城市只有10万出头的人口,即便像我这样的平凡小人物,走在大街上,至少也有10个人跟我打招呼、谈天气、问我晚上吃点啥,再顺便打听一下张德才家嫁女儿送多少礼。
3年前,老朱曾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短暂居住过,他的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那里工作并安了家,老朱却带着一颗委屈失落的心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对我感叹说,大都市喧闹嘈杂,让他的心开始荒芜起来,长满了杂草。重返小地方以后,往日酒后都有点小小张狂的老朱显得更谦卑了,这似乎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来:往日上扬的八字眉,而今温和地耷拉了下来。
回来后,老朱更沉溺于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晚上,他在阳台看星星,如水洗后的天幕上,亮晶晶的星星对他眨着眼睛,恍惚之中,老朱感觉像是回到了童年,那时,小山村夜晚的满天繁星也是如此动人。
写作之余,老朱喜欢约我到山里闲逛。有天黄昏,他沐着夕阳余光,躺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感觉石头上的余温与他的体温融在一起了,打通了他的静脉。老朱说,他就是一块这样渐渐冷下去的石头,在夜里睁开眼睛孤独地望着人世。
还有一次,老朱喊我到他家的楼顶花园喝茶。走进花园一瞧,满目都是婆娑花草。老朱说,我们喝的这些茶水里,有他半夜在花草上收集的露水。老朱真是一个靠情怀生活的人,内心皎洁。他在这个小地方写作、生活,对我这个内心时常翻滚挣扎的中年男人来说,确实是一种抚慰。
今年初春的一天,老朱喊我去他家吃麦面粑。厨房的蒸笼里,蒸气四溢,我们揭开蒸笼拿出用荷叶包裹的麦面粑,一口咬下去,麦香浸润肺腑。荷叶,是老朱在离城60多公里外的荷塘采摘的,土麦面,是他在种地的老农处购买的。那天老朱对我说,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刚刚脱稿,现在要把写作的速度放慢下来,一天写作不超过1000字,要逐词逐句地打磨文字,同时,也是打磨内心。我赞成老朱的写作态度,像从前深山里的植物那样慢慢生长,又如旧时青色天幕里缓缓蠕动的云。
与我这座城市相距不过50公里的一座县城,还有一个写诗的文友。这些年来,他如春蚕吐丝一样写作。有时夜里我读着他写的文字,会产生抱着家里老酒罐赶赴他住处喝一杯的冲动。文字供养着他的灵魂,他则靠在街头卖卤肉供养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在小县城写作多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还会写诗。我有次去拜访他,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卤肉摊前的小推车上,鼾声正起,嘴角流出了口水。我一时疑惑:这个人真是写诗的么?等他醒来,这个胖子揉揉惺忪的睡眼,切了一块卤猪头肉便跟我在摊前喝起酒来,望着他大嚼猪头肉两腮如浪鼓动的样子,我乐了,这是一个对生活多么满足的胖子。
那天,胖子带着我去看他外婆住过的老房子,那是整个县城唯一留下的一处“绝版”老房子。当年在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里,就有那房子一晃而过的镜头。我和胖子在老房子前沉默地坐着,天一点一点黑了下来。胖子起身说,走,继续喝酒去。
而今,那县城里的老房子早已不在。去年秋天再去县城,我和胖子怀旧,打开电脑看《三峡好人》,他指着片中闪过的那座爬满藤蔓的灰白房子,大声喊了出来:“就是它!”我看见胖子的一侧脸上,分明滑下了一行泪。
在小地方写作的人,用身心紧贴大地,然后用灵魂幽幽吐纳。他们在小地方写作,成为尘世中无声吟唱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