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挺胸,头微微抬起,尽可能不要靠(轮椅)后背。一、二、三、四——转!别着急,停稳了再转,往前看,摆pose,走……”
见到李辉时,李辉正在排练厅里指导着一群特殊的学员练习模特走秀,他一边说一边很灵活地做出示范,而这一系列的示范动作都是在轮椅上进行的。
“我一辈子都要跳舞!”
小时候,李辉并没想过学跳舞,而是梦想成为一名军人。
“我的爷爷是军人,我父亲也是军人,我从小也想当一名军人。”面前的李辉,国字脸,黑脸膛,齐平短发,浓眉大眼,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回忆起小时候曾穿着父亲的军装,一本正经敬礼时的模样,他不禁笑出声来。
李辉最终没能成为军人,而是考进了唐山艺校学习舞蹈,一学便是5年。
“艺校的老师对我们特别严厉,动作不到位,竹片都是直接掴到背上,一堂课下来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李辉说,每次排练完下楼梯,他们都得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个台阶往下挪。
就是这样的5年时光,李辉慢慢了解舞蹈、爱上舞蹈,逐渐成长为一名舞者。
进校后的第三年,李辉被选为领舞上台表演,台下雷鸣般的掌声让他既激动又紧张,他第一次感觉到被认可。那一刻,李辉觉得自己要跳一辈子舞。
艺校毕业那年,李辉参加了北京舞蹈学院的招生考试,考场大厅里,乌泱泱地挤满了考生。李辉后来才知道,当时学院从全国各地报名的几百人中仅选录12人,而他就是12名幸运儿中的一个。
“当时真觉得自己很幸运!”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李辉依然满眼欣喜,欣喜中又带有几分伤感。
“这孩子从小就倔,认准的事情就要坚持到底。练舞蹈这么辛苦,他一次也没对我们抱怨过,甚至在他手腕受伤时也要坚持上课。跟他一起入学的同学有好多坚持不下去,主动退学了。”李辉的母亲一边说一边自豪地摆出他在校期间获得的各种奖状和大大小小的奖杯。
当问及近十年的舞蹈求学之路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李辉开玩笑地回答:“可能因为我是天蝎男。”
2008年,李辉毕业了。扎实的专业基础让他很快成为北京歌剧舞剧院一名优秀的舞蹈演员。从阿拉伯半岛到非洲大陆,从伦敦到达卡,从情景剧到奥运会开幕式,都有李辉演出的身影。
生存还是毁灭
2012年9月7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李辉猝不及防。
再次醒来时,李辉已在病床上。车祸让他产生了短时记忆障碍,每天醒来记忆就好像被清零了,记不起前一天看见的人、发生的事。
半个月后,恢复意识的李辉发现,腰部以下无论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甚至大小便也完全失去了知觉,只能被插上尿管。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了李辉,他懵了。
“我这是怎么啦,我腰以下怎么没直觉啦?怎么回事啊?有什么问题你赶紧告诉我啊!”当时的李辉急切地向父亲问道。
曾是军人的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抽噎。
这次严重的车祸造成李辉脊髓完全性损伤,他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自如地舞动了。
李辉哭过、闹过,一度陷入消沉。但后来,他渐渐发现这样做于事无补,只能将痛苦转嫁给家人。
“我跟自己说,要么好好活,要么赶紧去死,省得拖累家人!”李辉说,“我不是没想过轻生,但我又怕死,因为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死了爸妈怎么办?我还想有一天能够回到舞台跳舞。”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将李辉面部棱角映衬得更加鲜明。
李辉的微信朋友圈有一句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
“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生下来就已经注定坐轮椅,而李辉是在二十多岁坐上轮椅的。他的命运就像过山车,这种落差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忍受得了的。”从小因患小儿麻痹症坐上轮椅的舞蹈队队长沈阿姨说。
李辉有过奔跑、跳跃的记忆,这种记忆将伴随他一生。于他而言,这也许算不上好事情。
接下来漫长的复健期间,有一天偶然听到母亲播放《鸿雁》,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歌曲,熟悉的旋律唤醒了李辉关于舞蹈的记忆。之后,李辉经常偷偷晚归,一个人对着康复医院大厅的镜子编排舞蹈《鸿雁》,他想把舞蹈表演给母亲看。
在看完李辉的表演后,妈妈说:“儿啊,这不跳得挺好么,咱也给别人跳跳看呗。”正是在母亲的鼓励下,坐上轮椅的李辉有了重归舞台的勇气。
困兽犹“舞”
渐渐地,李辉又重新回到舞台,他自己也不知道编排的《鸿雁》会对多少人产生影响。
“当时我正在看电视,看到轮椅上有个小伙子在节目里表演舞蹈《鸿雁》,我感觉跳得太美了,原来我们还可以这么活。”舞蹈队刚来不久的弭哥说,这个小伙子就是李辉。
2015年,李辉为轮椅一族编排的健身舞《小苹果》被全国的伤残友一致认可,至今全国的轮椅族伤残友都还在跳这支舞蹈。李辉,成为了全国轮椅族专业健身舞的开创者。
2016年,李辉参加从云南省大理到西双版纳“手摇中国”活动。在慰问当地伤残友途中,他碰到一个女孩,女孩家住在山上,轮椅出行非常困难,受伤20年来几乎从未出过家门。慰问即将结束时,女孩哭着不肯回家。
说到这里,李辉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一下子黯淡了,像晴朗的天空猛然遮上了一片乌云。
今年4月,在北京市朝阳区残联的大力支持下,李辉成立了北京市朝阳区心之源艺术康复服务中心。
“我们想让更多的残障人士通过艺术康复形式,摆脱阴霾,重拾自信,融入到社会中。”李辉说。
家住在丰台的郝姐,每次来中心排练需驱车近2个小时。她表示在参加训练之后,后背不塌了,身姿挺拔了,面部气色也渐渐变得红润了。面对采访,略显紧张的她反复强调:“反正特别开心。”
话音甫落,正在用轮椅练习翘轮的久哥突然翻了下去,跟地板来了一个“亲密接触”,惹得其他学员哄堂大笑。而这,是学员日常排练经常出现的“小插曲”。
在郝姐看来,学员中久哥的变化最大。她回忆说,没来之前,久哥出门得靠电动轮椅,两个胳臂根本摇不动轮椅,脑袋经常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到轮椅一边。
排练厅响起了金志文《远走高飞》的音乐,学员们又开始了排练。队长沈阿姨对于新添加的“摆造型”这个动作还不太适应,仓促间摆了一个单手托下巴的姿势。
“远走高飞”指像野兽远远跑掉,像鸟儿高高飞走,多指摆脱困境去寻找出路。此刻轮椅上的李辉就像一只困兽,他在用舞蹈带领大家一起突围。
李辉说,不久后,他将带领心之源舞蹈队去日本演出交流,他们已经编排出了最新的舞蹈。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依旧热爱生活。”坐在轮椅上跳舞的李辉,对生命的敬畏、生活的热爱已深入骨髓,一个小小的轮椅又如何能桎梏住他继续谱写人生华美新篇的舞步。
采访札记
采访前,我一直在犹豫该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措辞、怎样的开场白,以致于让我见到李辉时,首先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似乎他已经是我相识已久的朋友。
记得同行的赵爽在看完李辉和心之源学员们的表演后,惊讶地对我说:“看完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平静、纯净了,工作带给我的疲倦也都消失了。”
这,或许就是艺术的力量。我突然意识到,面对这些自强自立的残障人士,我或许应当调整自己幸福者的姿态,收起我那鄙陋的同情心。在生活中的“战士”面前,懦弱者永远都没有同情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