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经销散装白酒的小商人,整日东奔西跑,上山下乡,才挣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时代的车轮碾压到我们这一代,竟然大多都是独生子女,上无哥哥姐姐,下无弟弟妹妹,所以小家庭里面的长幼次序是无从分起的,不过,要是把本家所有的孩子集中起来排排辈分,倒是一件可以操作的事情,可具体运作起来,谁会料想我竟然是大家族里最小的小兄弟呢。人小也就罢了,更加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我竟然还有一个大我三十岁的老哥!听父亲说,我和老哥是同一个曾祖父的后嗣,这一点除了血脉世系可以考据之外,同为“繁”(凡)字辈的子孙,也更是一个响当当的明证……
日子久了,拗不过父亲洗脑式的说教,我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老哥其实挺苦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所以并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就早早进了工厂,本来到厂里做工人,以为可以为祖国奉献一辈子的青春,没想到厂子却不声不响地倒闭了。老哥过了最狂妄的年纪,又没什么专长,只好给人出苦力,打零工,做小买卖。他虽然手执一缕香烟,口衔半杯白酒,从来都是绵绵不断,但是他待人真诚,古道热肠,又重情重义,爱烟好酒却从不耽误正事,朋友有难,也心甘情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就凭着这几样,他赢得了街坊邻居们的赞许和尊重。
他对待我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小的时候,只要是他来我家,每次我都能从他的口袋里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时的我呀,像现在一样贪嘴,所以整日心急火燎地盼着老哥过来做客,甚至于天天缠着父亲问:
“我哥啥时候还来啊?”
父亲也很奇怪:“我平时出去送货你都不惦记,怎么惦记起你哥了?”
之后老哥再来我家,父亲就一脸嫉妒又带着几分亲切的质问他:
“菜都预备好了,怎么才来?我们家小双子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光阴流淌着,过得飞快,如今的老哥是彻底老了,竟然老得像我父亲一样,偏偏他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又挑三拣四,结果四十多岁了,才和我现在的嫂子结婚,因为结婚太晚,他的宝贝儿子——我的小侄子,到农历的下月初二才刚满十一岁。要说他们父子啊,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扬起弧线,简直就是一般无二呀!
小侄子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大眼睛,双眼皮,懂礼貌又不淘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和他相比,我都二十多岁了,却还是毛糙得很,屁股坐不住座位,好像个雪猴子。我平日里就喜欢小孩,眼前有个欢欢乐乐的小侄子,我更是欢喜的不得了,小的时候,我盼着老哥来做客,是因为有好东西玩,有糖果吃;如今啊,是盼着我的宝贝侄子和老哥一起来家做客,他们父子呀,一对活宝,总是能给别人带来无尽的欢乐。
前几天,老哥带着小侄子来我家,正巧父亲到乡下推销白酒去了,只好由我陪他喝点,可我这点酒量哪是他的对手?不一会脑子就混沌起来,天旋地转了。恍惚之间,忽然想起老哥也算是老来得子,于是就灵机一动,伸手一指我小侄子,调侃道:“哥呀,你咋又带你孙子来我家了呢?”
老哥转了转眼睛,嘿嘿一乐:“小老弟,你读书都读成猪脑壳了,这哪是我孙子,这不是孙子他老爹么?”
我俩哈哈一乐,相视大笑。
母亲在厨房听到,不好多说什么,就大声问我:“你这孩子又说啥瞎话呢?”
老哥连忙接过话头:“婶子,没啥,我和我小双子逗乐呢。”
唉,这就是父亲不在的好处,要不然他老人家又得骂我没大没小了。
老哥就是这么一个幽默的人,和他在一起总能让人觉得轻松又快意,不过小侄子和他爸爸在一起就不那么开心了。家里亲戚实在太多,小孩子刚刚记事的时候,哪能一一分得清楚?偏偏老哥又想在外人面前显示他教子有方,于是就闹出过不少乐子。
那时候,小侄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一次,老哥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指着我问:“这是谁啊?”“建址哥!”孩子想都没想,不假思索。
“这哪是建址哥?重说!”老哥一下子就有点挂不住。
“额……是……是晨军哥……”孩子有点紧张,舌头开始打结。
老哥扬手就是一巴掌:“这是你老叔!怎么还没记住!”
小侄子“哇”一下就哭了。我可不能让“老叔”这个词成为孩子心里的阴影,于是连忙把他从老哥的身旁拽过来。
“哥,你看你,生啥气啊,老和孩子一样的。”
老哥余怒未消,“这个小杂种,纯粹是来要账的!”
我拿出纸巾给小侄子擦眼泪,这孩子也是一脸不服气,壮着胆子顶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哥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笑得连眼角的皱纹都颤了起来:“真是我的好儿子!”
老哥每天守着儿子长大,虽然幸福感很强烈,但还是要为未来担忧,毕竟年纪大了,风吹日晒,赚钱养家,实在不容易。有一次,看着孩子玩耍的背影,老哥叹了口气,对我轻轻地说:“我倒不希望这小崽子以后能光宗耀祖,他只要勤勤恳恳地做个老实人,我老人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哥在最美好的年纪里没有遇到如今日新月异的时代,现在失掉了最宝贵的青春,还要在小城里顶着烈日,吆喝着买卖。在他喝醉的时候,总爱说一些外人听起来不着边际的疯话,但我知道,其中隐藏着他心底里的未完成的梦想。他有快乐的记忆,当然也有贫寒之下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满足和幸福。这样积极的态度和昂扬的热情,不也正是父辈们最真实的写照吗?
中文系四年的学业,唯一给我留下的就是这支稚嫩的笔,现在我用它记录下了老哥的种种美好的瞬间,然后慷慨地把它们分享给大家,也就算是以我的方式,向全天下的老哥们——
来一次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