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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城市报 2016年04月04日 星期一

走笔湘西南②

湘黔古道走洞口

■刘诚龙 《 中国城市报 》( 2016年04月04日   第 25 版)

  “茫茫湖海那泓未染的深泉,给洞口塘纯净的涟漪,二十四番花信风那缕不绝的清新,让悠悠古道馨香摇曳,过眼烟云那方不散的云彩,予千秋卷册意蕴绵绵。”这是洞口诗人汤岚的诗。汤岚是洞口县的美女,撩人心思的,她还是一位瑶族姑娘,我还只是见过一次。那次穿着一条裙子,袅袅娜娜走,可惜穿的还不是本族服饰,若穿着花繁叶艳的瑶族古装,踩着青石板,打湘黔古道,得得得走过,那将是怎样的风情?

  古道生诗意

  我已多年不读诗,尤其不读新诗。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拂面的是交错着手机信号的电信风,脚踏的是“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顾颉刚)的湘黔古道青石板。其时正是暮色四合,山朦胧,水朦胧,朦胧中有王昌龄从雪峰山上空踏风而来,实在叫人想去寻诗来,吟哦几句。到了胜境,吟不出一句诗来者,唐时人是睬都不睬你的,君若一点诗意也无,如何去与王诗人搭上话?可惜我诗心早亡,只能从别人的诗卷里盗句子。汤岚不在,她没来,正好可盗。

  悠悠古道差不多已湮灭了,有些青石板被人撬去,垫了屋基,或竟垫了茅厕吧?上帝已死,现代人诗心也亡得差不多了。湘黔古道在洞口县,是沿着平溪江走的。青青河边草,本来草是生诗的,现在却是连草也欺负诗意。很多地段,诗意没蒿莱,荒草将古道盖住了,只是隐隐约约,露出一小块石板来。好在洞口塘这一段,湘黔古道保持还算好,石板之间、之外,草生草长,青石板却是倔强,不想被覆盖,光滑、平整,泛着冷色的清光。

  湘黔古道是也是一条“高速公路”,其建设质量是相当过硬的。我脚下的青石板,历经唐宋元明清,再从民国到共和国,依然那么坚硬、依然那么闪亮、依然承载着人们沉重的生活与负重的人生。据考,湘黔古驿道兴于西汉,至明、清更臻完备。驿道自长沙府至宝庆府,有一干线三支线,自东向西穿过洞口全境。其中一线是自资阳驿西行,经枫林铺、长阳铺、岩口铺、紫阳铺(设驿站)、入洞口龙潭铺、黄桥铺(设驿站)、过荆竹铺、石羊铺、至武冈州。自龙潭铺起,经石下江(设驿站)、竹篙塘、木瓜桥、硖口关(今洞口塘设驿站)、入雪峰山、过千丘田(今古楼乡)、丝茅界、宗溪、宝瑶,去沅州府(今洪江古商城),此乃古道西线,是湖南通云、贵、川的要道。大清至民国,邵阳—洞口塘—洪江,成为“特货”运输专用通道。上海滩的洋货,小山村的茶叶,在这条路上错身与交汇。而古道两边,开设着很多路边小店,也开设着很多烟柳青楼。驼铃叮咚,马蹄声碎,风吹林涛声,瑶族男女对歌声,男诗人女诗人酬和声,还有风摆柳的阁楼女,甜蜜蜜地喊:哥,来歇个脚啊……呵呵,岁月如歌,湘黔古道如歌。

  洞口冒灵气

  洞口塘景色绝美,明末学者方以智,游历到此,诗兴大发:“避秦箫鼓在渔船,仙迹犹存旧爨烟。石壁未经人一语,名山留得月千年。夜窥翡翠屏前镜,诗写桃源洞里天。鸡犬无声炉尽灭,丹青难与世人传。”洞口县县名,也是由此而来,这是一处灵秀所在,山水养人,灵气的山水养育文人,眼角眉梢都冒灵气。老一代名作家谢璞,新一代乡土散文大家如周伟,就是这片山水滋养出来的。

  这本来是“桃源洞里天”,祖祖辈辈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插着禾锄着麦,唱唱山歌,对对情歌,间或空闲,去湘黔古道走一走,转到路边碑刻,临临贴,拓拓片;抑或,沿着湘黔古道走出山门,到宝庆府给待嫁的女人扯几尺红头绳,给要娶入家的媳妇买一匹灯芯绒,然后是摇橹欸乃几声,在渔船上吹着箫鼓,避开秦火,帝力于我何有哉?

  湘西南人民心里念着的都是这种本分的山村生活的,谁想不但有秦始皇的帝力施来雪峰山,更没想到的是日本鬼子的敌力竟然也无端地横降灾祸。带我来湘黔古道的林涛兄,引我爬上一座丘陵,这座丘陵无甚特处,山不秀,山不高,山上长着的是些小枞树,小杉木,或许春夏开些映山红,而寒秋却除非茅草,这山上会有什么呢?

  林涛兄带我上山去,我实在不晓得山上有甚异景,直到得山头,爬开丛丛灌木,爬开丛丛茅草,露出沟壑来,林涛兄才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古战场。1945年4月,日军穷途末路,图穷匕见,出动了10多万人的部队,泰山压顶,压向雪峰山。雪峰山二百公里战线,国军动用了十多万部队投入这场恶战中,其中第四方面军总司令王耀武率领主力,守卫在雪峰山主战场。连续打了好几天,山下累积着日寇的尸体,山上流淌着国军的鲜血,青青山色全是一片血红。现在,我爬上这座浸染着鲜血的丘陵,也很难看到当年战场了,那些战壕被落叶被尘土塞填。青山恢复了宁静,自是好的,只是夜半时分,这里还响起枪炮声吗?还鸣泣中国军民的嘶哑怒吼吗?

  最为惊心的,是在洞口塘。进入洞口塘,才是进入了雪峰山,在平溪江岸,一条巨型山脉劈面而下。如一把天斧,横空劈到底,石脉斜插江来,横刀立道。这块石脉,真个生得很怪,直如扇面,直如山势站桩,着力在大地上横插一脚,那桩站得稳当,谁都搬不动。民国时期建设的公路,无法移除,只好在这扇山石,钻石打洞,拉通公路,使之成为抗日战争中一条交通命脉,将大后方的物资绵绵不断地送往前线。也正因这条路,日军恨得牙根痒,故而挑事,引发了雪峰山大战。

  在洞口塘,我依然看到了当年碉堡,当年战壕。听林涛先生说,当年据守在这里的是国军一个营,而进攻此山口的,却是日军精锐的120联队。战斗打了七天七夜,日军留下1000余具尸体,却是寸步没进。待第8天,晨起大雾,日寇趁雾浓,从山顶掉下炸药包,守军全部壮烈殉国,几千人日军攻破洞口塘,兽师直入几十里外的江口。江口是国军防守的重点,若是江口一失,整个西南防线将全部失去屏障,重庆岌岌可危,无险可守。在江口打的大战是雪峰山战役最激烈的,打了二十多天,一条平溪江,未曾下雨而涨潮,涨潮的是中国人民的如血青春与卫国热诚。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江口血战是雪峰山战役一个缩影,中国军民以鲜血与生命,捍卫了大好河山。此战过后,日军再也组织不了一场像样的战役,此战吹响了向日寇最后一战的冲锋号。

  湘西信血脉

  上世纪80年代,据说有很多日本人,辗转来到洞口塘,跪拜在雪峰山的入口处,雪峰山人民容许他们到此祭祀。这里的人,将日寇的兽行忘了吗?怎么能忘呢。我翻开邵阳抗日书,看到日军在邵阳最少制造了十多场惨案,在洞口岩塘村,日军一一六师盘踞一个月,全村有37人被杀。日军丧尽天良,在这里干尽坏事,为何又要放他一马,又让日本人来此祭祀呢?

  这不但是因为湘西南乡亲内心的淳朴与善良,更因为是湘西南人民内心对人本身有宗教般的信仰。准确地说,湖湘人民信仰的是人教,或者说是血脉传承的人伦之教。

  供奉在湘西南人民神龛上的,不是观音,不是佛祖释迦摩尼,自然也不是老子李聃,而是“公公”及其“太公”。每家每户都有神龛,端居神龛之上的,是红布蒙头的逝去的爷爷,太爷,还有太爷的太爷,是给这个家族繁衍生息的老祖宗。嗯,是的,我们父老乡亲也算是信神吧,但更信的是人——我们太公、我们公公,不是神,他们是人,是我们的亲人。

  当日寇做为鬼而存在,我们痛恨;当日军作为人而存在,我们心地纯朴的乡亲,是愿意容他的。日本人不是来祭祀日寇,而是来祭祀其父亲、其爷爷,那是有宽广胸怀包容的。

  在湘西南,一个村往往是一个姓,是同一个“太公”,同一个祖宗。我们信仰“太公教”。一个村里,或者异村而同一姓,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选一处风水宝地,建一幢宗祠,共同供奉太公,祭祀先祖。每到春节,唱些带面具的傩戏,“门里咚咚唱大鼓,诸巫齐作胡旋舞,大巫喃喃如唱歌,小巫屡舞而婆娑,巫歌巫舞令神喜……”人呢,顺便也喜一喜。

  洞口在邵阳是宗祠建得最多、保存得最好的地方。我曾到洞口高沙拜访过“曾八支祠”。沂水之旁,鲁山之侧,万顷稻浪之间,一座宗祠平地而起,依山傍水,古色古香。其中一联是:“资水如练、凤岭如屏,四面尽环淑气;孝子在周、忠臣在汉,千秋无愧宗风。”晚清大臣曾国藩手撰的“春风沂水”那黑漆绿字之匾,高挂祠堂,引人瞩目。走进祠堂,里面文物罗列,两边翰墨与牌匾满了墙壁。这曾祠最重大的主题是什么呢?是墙上仿刻的朱熹榜书“忠孝仁爱”,这四个字,归纳起来,不就是一个“人”字吗?忠是为国脉,雪峰山会战,不体现一个忠字吗?孝是传血脉,是每个人最基本的道德情感;我们来看国军放走日军残兵,来看乡亲许可日本人祭祀先祖,其中意蕴都落实在“仁爱”两字之上。我曾在曾氏宗祠里徜徉很久,我看几处雕刻,有一百余种不同字体不同写法的孝;而二楼之上所画的壁画,全是孝心故事。

  洞口自然风景,体现在雪峰山上;洞口人文风景呢,洞口素有“天下宗祠”之美誉,重点建筑有蔡锷公馆,有文昌古塔;有金塘杨氏宗祠;有伏龙洲肖氏宗祠;有高沙曾八支祠;有江潭王家祠堂;有石江镇双江村江阴侯祠有;江洲村刘氏宗祠等。宗祠内石刻、木雕、灰雕、彩画内容丰富,工艺精湛,宗祠林立,文化连绵,洞口以宗祠为载体,传承着中华文化。洞口宗祠也因此被整体列入全国重点保护单位。

  湘黔古道洞口塘两边,一是修建于民国的沙石道,现为320国道;一是新近建造的卲怀高速,三路对接,洞口塘是古今对接文明互通的入口与出口吗?货畅其流,人畅其流,而文化呢,而文明呢?忠孝仁爱,不单是从沧桑岁月的湘黔古道传承而来;雪峰山为证,这更是中华民族一直背负在肩的——中华文化从没断过,源自华夏古道一直在延伸。一代代人接过忠孝仁爱担子,坚定地、隐忍的,哪怕付出生命代价,都不放下肩,挑着中华文明诗意地前行。

湘黔古道走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