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战线》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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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之所归,苦难之所成

● 胡 泳 《 新闻战线 》(

    摘要:无论任何时代,普通人都很难被听到。除了要求有听众出现,行动者还要求技艺者通过故事、艺术、纪念物和其他人造物保证其行动的持久性。行动者和言说者需要技艺人的帮助,因为行动和言说是社会性的。只有在这种帮助之下,作为言行结果的业绩和故事,才可以变成永不消逝的东西,使言行者不至陷入空虚。

    关键词:行动者     技艺者     行动和情节     故事与艺术

    行动者和言说者需要技艺人帮助

    今之所谓“荣耀”(glory),即古希腊的“美名”(kleos)。它与“听到”这个词有关,带有“他人听说你”的含义。当然,无论任何时代,普通人都很难被听到;在希腊,大家传颂的是“英雄”的美名。

    最早出现在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一词,仅仅是赋予每个参加特洛伊战争的自由人的称谓,?他们悉数为男子,很多牺牲在战场上。Kleos是荷马史诗的核心,指的是由于英雄的丰功伟绩而流芳百世的美名。《伊利亚特》如此开始:“女神,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这毁灭性的愤怒……把英雄的许多健壮魂魄送入冥府……宙斯的意图就这样实现……”而《奥德赛》的开篇同样呼唤女神:“缪斯女神,请为我叙说那位四处漂泊的英雄。”

    荷马史诗中的两位大英雄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曾经有过一番交谈。阿喀琉斯告诉奥德修斯,他的母亲曾经和他说过,有两种命运支配着他的人生:参与特洛伊战争,他将丧失回家的机会,但是会拥有永垂不朽的名声;如果选择回家,将意味着他失去作为一名伟大英雄所承载的荣誉,但其生命却得到了保全。阿喀琉斯当然只会要kleos——那是英雄战死疆场获得的极致光荣。

    和阿喀琉斯不同,奥德修斯熬过了战争,但随后却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回乡(nostos),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怀旧者。并没有什么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有的只是英雄的气短——“一心渴望哪怕能遥见从故乡升起的缥缈炊烟,只求一死”。因为得罪海王波塞冬,奥德修斯风暴中只身逃生,为瑙西卡公主所救。公主的父王设宴待客,盲诗人特摩多科斯拨动七弦琴唱人的伟绩,“让美名升上辽阔的天空”。他歌唱的英雄不是别人,正是人人熟知的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

    奥德修斯听得泪流满面,称盲诗人为“英雄”,让信使把肉肴递给特摩多科斯,说道:“大地万民之中,歌手最受人赞誉,因为缪斯教他们诵唱,她钟爱其中的每个人。”

    然而,盲诗人虽受缪斯宠爱,但女神同时给了他快乐与不幸——夺走了他的光明,却在他心中燃起诗歌的火焰。诗人能通神,他们传达神的意志,歌唱的却是人间豪杰的功绩。是他们带来了观看、倾听和记忆。经由诗人的诵唱,英雄才能在死后留存,而诗人由于此举,也使自己成为了英雄。

    争夺“英雄”桂冠的,除了诗人,还有历史学家。不妨读一下希罗多德《历史》的序言:“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

    阿伦特讲得好:“阿喀琉斯的故事之所以有典范性的意义,是因为它以极精炼的形式表明了幸福只有以生命为代价才能获取,只有放弃了生命的延续(在其中我们零零碎碎地彰显自己),在一个伟业中浓缩整个人生,从而让行动的故事和生命本身同时到达终点,一个人才能确信得到了幸福。而且即使阿喀琉斯也仍然要依赖讲故事的人、诗人或历史学家,没有他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空虚的。”

    行动者和言说者需要技艺人的帮助。只有在这种帮助之下,作为言行结果的业绩和故事,才可以变成永不消逝的东西,从而使得言行者不至陷入空虚。哪怕英雄时代早已逝去,“在诞生和死亡之间的个人生活最终也能够被讲述为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而某个人即使是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也终无法成为故事的作者。每个人的故事的适当讲述者,只能是他人——具备一种其所描写的角色所没有的理解力的他人。

    而被讲述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悲剧性的。悲剧的内容并不是我们常说的性格,而是行动和情节。

    公共领域中的故事与艺术

    行动者和言说者之需要技艺人的帮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行动和言说都是社会性的。除了要求有听众出现,行动者还要求技艺者通过故事、艺术、纪念物和其他人造物保证其行动的持久性。

    阿伦特说:“在行动和言说中,人们表明了他们是谁,主动揭示出他们独特的个人身份,从而让自己显现在人类世界中。” 公共领域的重要性也恰在于此,它是人们唯一能够显示他们真正是谁、不可替代的地方。

    由此,故事和艺术对于公共领域都是极端重要的。讲故事其实有两个层面:私人层面与公共层面。私人层面可以理解为“我和我自己”的暗中对话,好像是说,我们内心有一个沉默的伴侣,我们会面对他就自己的行为进行说明。但这样的对话很有可能进入一个显现空间,这时,对话实际上构成了公共展示的某种私下彩排。这个过程告诉我们,公开讲故事,意味着我们允许我们的私人关切突然进入公共辩论的范围。

    无论在私人层面还是公共层面讲故事,都离不开一个重要的因素:受苦或者受难。这是由行动的不可预测性和人际关系网的复杂性所规定的。阿伦特指出,因为行动者总是在其他行动的人当中活动的,在与其他人联系时,他就不仅仅是一个“行动者”,而且同时是一个遭受者。“行动和遭受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一个行动开启的故事包含着由它造成的业绩和苦难。” 

    某人开始了一个故事,他在双重意义上是故事的主角:既是它的行动者,又是它的遭受者。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行动也意味着遭受,因为我们总是参与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他人的行动可能会令我们受苦,而我们的行动也会引发连锁反应,这种反应会在社会交往网络中产生影响,并可能伤害他人,甚至不可预测地自我反弹。而在公共领域中,我们的公共行动和公共故事也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私人的痛苦;痛苦或个人不适是我们进入显现空间不可避免的结果。

    只要我们开始言说或者行动,就是在把自己编织到一个关系网络当中。言说彰显一个人是“谁”,而行动则开辟新事物,但两者都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到人际关系网当中,并遭受到其直接后果。用阿伦特的话来说,“人们编织的人类关系之网似乎把编织者也如此深地缠绕了进去,以至于他看起来不像是其行为的作者和行动者,倒像是其行为的牺牲品和遭受者”。

    由于这个业已存在的人际关系网包含着无数相互冲突的意志和愿望,所以行动从来都无法一帆风顺地达到目标,甚至永远都达不到目标;但也正是因此,行动才能有意无意地“生产”故事。如此来看,无论古今中外,在故事或者艺术中,受苦受难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这绝不是偶然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冷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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