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下了“从早到晚闲不住,歇不了”的工作,世纪老人方成走了。
缅怀之余,第一时刻想到的便是重读他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国际时事漫画——翻动着一页页泛黄的剪报,浸透着作者无尽心血的一幅幅画作再现眼前,那远去的“五洲震荡风雷激”号角似又重在耳旁响起。
新中国成立到上世纪末是国际时事漫画创作相对繁荣的几十年。以人民日报为主的国内主流报刊,发表了大量国际时事漫画,一批有影响的漫画家——华君武、米谷、丁聪、方成等投身其中,配合我国的外交政策和对外宣传、将政策形象化诠释并传输到广大人民群众中,起到积极作用。说发表数量最多、传输最为及时、最为读者耳熟能详的,非方成莫属。
方成的国际时事漫画尖锐犀利,诙谐幽默,鞭辟之余又让人忍俊不禁,一句话:“有嚼头”。他的画感染了几代读者。虽说囿于政策制约,创作题材狭窄,腾挪空间有限;他却匠心独运,用足政策,进退自如于方寸之间——如同武功中的梅花桩,出色地演绎出众多切中肯綮又生动鲜活的漫画故事;正可谓:平台不大见真功,方寸虽小透底蕴。
虽说漫画——讽刺画在东西方几乎同时可以追溯到自己的根,但近代讽刺画崛起于西方,而后传入中国却是不争的事实。许多老漫画家早期多少都受到英美及苏联漫画的影响,包括方成。
方成的早期漫画风格偏洋,他曾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大卫·罗(David Low),他翻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绍大卫·罗的,在他的多本著作中将大卫·罗的作品引为范例,还为大卫·罗编辑出版专集,足见这位在二战期间以抨击法西斯闻名遐迩、被金庸称之为“笔调简洁,讽刺辛辣”的英国杰出漫画家对他的影响之深。
《瞎子算命》作于1952年,属方成国际漫画中的早期作品,构思出自成语“求道于盲”,标题也是中国式的;但形象刻画上偏写实,稍显拘泥而变通不足,文字也稍繁碎。显然作者尚未摆脱先前影响的牵掣。
但他拒绝一味步西方漫画后尘,在吸收借鉴的同时,开始努力探寻自己的路。《美式伪装》作于两年后的1954年,画面一扫西方漫画常见的过度写实和繁缛表现,以毛笔而非硬笔为工具,线条洗练,造型虽写真却不失夸张,虽夸张却不变异。一叶报秋,可知作者正在迈上一条全新的创作之路并取得一定成效。
1960年至1965年是方成的国际时事漫画创作喷发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六十年代前期是我创作最旺盛的时期”。《断了腿的椅子》作于1962年,当时的国际背景是:美国虽继续操控联合国,但其敌视中国的政策已日益不得人心,越来越多的国家不再看美国脸色行事,眼见反华政策面临破产——四条腿的椅子已断了两条,却还在强挺硬撑活受罪,作者将肯尼迪政府的困窘丑态展露得淋漓尽致。在画面经营上,作者兼工带写,神形兼顾,着力于民族风格的探索,省略繁冗背景而突出人物刻画,蕴藉含蓄,可见他深谙京剧“砌末”之妙和中国画“留白”之道。
继续翻阅,1966年上半年的人民日报还能见到方成讽刺南越伪政权吴庭艳及其主子的漫画,但下半年没了。直至十年后,这位种过地、扛过活、当过炊事员、唱过样板戏“战斗洗礼”的画家才终于复出。
人民日报上又能看到方成的画了。1978年发表的《先礼后兵》在方成浩瀚的作品中算不得上乘,但它却是十年浩劫后国际时事漫画再度和读者见面的“复出”之作——此时的国际时局已不同于十年前,主要威胁转而来自北方的另一个超级大国,以政策为指向的国际时事漫画也须将矛头由一个超级大国转而为两个超级大国,甚至主要是“另一个”超级大国。如何配合这种转变并用漫画加以谐释,是对漫画家的考验。“车转弯时不宜开得太猛”,为了给读者一个“适应段”,最初的讽刺并未提名道姓,而以“东霸天”冠之;画面也未出现人们熟悉的勃氏面孔,而代之以典型斯拉夫脸庞。作为“另一个”超级大国最初出现在漫画中,方成的这幅作品把握得恰到好处:既直接又含蓄,且两个超级大国并非平分秋色——在“东霸天”的咄咄紧逼下,大鹰钩鼻子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明显处于守势。
改革开放迎来了朋友也引来了豺狼,1996年美日驻华武官刺探我国军情事件令画家愤然而起,作《特殊游客》一画抨击之。作者在这幅画里“老戏新唱”,不但请出了打鬼钟馗——天罗地网,还请出了讽刺诗家池北偶强强联手,对东西二洋鬼报以重拳,读来令人酣畅淋漓……
收起剪报,闭目静思——新世纪以来,国际时事漫画日渐淡出读者视野,但昔日的付出仍然被传颂。于新闻,它丰富了国际时事报道,使之更生动,更贴近读者;于漫画,没有当初那份坚守,就没有日后的繁盛;于作者和当年的参与者,这既是他们漫画人生的一部分,也是铭心镂骨的追念——哪怕这些画没获过奖,没出过什么精美画册,甚至被人遗忘……然而,纵然是烛烬,它也曾燃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