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战线》概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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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范长江一样走下去

——向泽映访谈录

● 本刊记者 武艳珍 《 新闻战线 》(

    行走少年养成记

    记者:向总好,祝贺您获得第13届长江韬奋奖(长江系列),这是记者的最高荣誉!您的徒步报道可以说是对范长江精神的完美诠释,然而如此多的“万里行”、“徒步行”并非一般人能够做到,能给我们讲讲您的故事吗?

    向泽映:用现在的话讲,我是范长江先生的“粉丝”,这大概跟生长地域有关系吧。我老家在四川广汉,范长江先生的老家在四川内江,一条沱江紧密相连,所以我从大学起就对他了解比较多。过去读书看到有四川的名人就会特别关注,比如李白、苏东坡,长期在四川生活过的杜甫、陆游,等等。我们那边河流很多,所以从小对山水很有感情。这些大诗人也都是在长江边上才写出了那么多千古不朽的名篇嘛。

    后来学历史地理,知道了司马迁、徐霞客。司马迁基本上把全国的名山大川都走遍了,他研究历史、编写历史,都要尽量到真实的历史发生地去采集资料,核对史实,所以他写的叫做“信史”。以前写史的其实多是关在官衙里面,资料加想象,而《史记》实际上就是“实纪”,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记者的同类,比如人物传记就像是现在的“人物通讯”。徐霞客也喜欢大山大水大湖,他的游记之所以吸引人就因为他选点、选线跟别人不一样,有点像田野考察,所以具有非常独特的地理意义。这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读书的时候就想着以后要过这样的生活。

    记者:这种看似美好的“旅行”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要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甚至遭遇生命危险……您怎能走过如此之多的“万里行”?

    向泽映: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苦,但我却甘之如饴。我生长在农村,小学、中学,每天都要走几里路,还要放牛、打柴、割草,经常翻山越岭、渡江过河,可能是那会儿打下了身体基础。最主要的原因是小时候调皮,左脚曾经被割猪草的刀划成两半,当时乡镇医院没有麻药了,就那么缝了15针,我学着《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冬子一声没叫疼。医生说我以后走路脚可能会不平衡,建议要经常运动,通过锻炼来增强适应力。从那以后我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甚至常常光脚走路、跑步,让脚底的皮变厚。《大公报》有个记者听了这个故事后,笑着跟我说:“老兄,你真的是三只脚板走天下。”

    记者:原来如此!喜欢历史地理,大学时主修专业也是历史,为什么改行做新闻呢?

    向泽映:其实大学的时候我还喜欢文学采风、新闻采访,经常跨系听课。“文史不分家”,新闻与历史也不分家。也是在那时候接触到了范长江、斯诺的著作,自己也尝试发表了一些创作。系主任伍宗华老师发现了我写作方面的长处,就鼓励我“研究历史不如去记录历史”,还推荐我到新闻单位去。

    当时,重庆是全国第一个计划单列城市,但它城乡“二元”结构突出:既是大城市又是大农村,既有大工业又有大农业。所以重庆在全国率先搞城乡综合体制改革。我有这个机会,能直接深入社会、深入到改革最前沿去,记录它的改革、发展、变迁,也相当于记录了历史。所以去重庆日报社报到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农村部,做了一名农村记者。当时很多人都希望到大学里去教书,到研究所去搞研究,或是到部委办局坐机关,选农村的可以说是最笨的,因为农村最苦、最穷嘛。(笑)

    走出自己的“垄上行”

    记者:但事实证明,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您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发表了不少广受好评的新闻作品呢。

    向泽映:刚到单位的时候,书生气十足。第一次去采访,在别人办公地点外面转了好几圈都没敢进去,说明还是有距离感。当你和采访对象没有成为朋友的时候,搜集的东西是非常浅、也非常马虎的,他过经过脉的东西不愿意讲,你写的稿子就是单薄的。只有和基层朋友打成一片,才能了解新的线索、好的素材。

    记得有一次我去采访永川县的一位劳模,她被大家称作“明白婆婆”。起先,我是想了解她的先进事迹,结果她跟我吐了不少苦水,讲了很多成为劳模以后的烦恼,比如有人说她风凉话、有些摊派也找到她,她觉得压力很大。我把她真实的烦恼写了出来,取名《“明白婆婆”为何烦恼?》。这篇文章很有针对性、角度也巧,评上了报社好稿。这是我写通讯的处女作,第一次通过交心挖掘到新鲜素材,第一次在基层抓到了鲜活的东西。我的部主任唐安良就鼓励我发挥优势:“从农村来又要回到农村去,在田坎上多走动,真正做你的田野考察,走出自己的路子来。”对他的话我记忆犹新。

    记者:在此之后您似乎就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到基层一线去,到“田坎”上去,到农村最鲜活的地方去。那旅行报道又是如何开始的呢?

    向泽映:那应该是1986年,领导第一次给我派独立的任务,去贵州。本来是要去两位的,但贵州山区交通不便,治安较乱,那位老同志不愿去,所以领导就让我独立出去采访,要写通讯、开专栏。当时觉得贵州是很神秘的,遵义会议、四渡赤水都是在那儿发生的,现在要去采访,特别激动。于是一下车就进入状态,观察、采访、写报道。走了很多地方,行程上万里路。走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主要是注重细节和当地风土人情的描写。过去都说贵州是“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但我写的都是比较正面、正能量的东西。那是第一次旅行采访,准备还不太足,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旅行报道比较适合我,符合我出去探险、旅行的个人爱好。

    另外,当时《经济日报》的罗开富坚持一年徒步走完长征路,对我触动很大。那时候就觉得要向他学习。恰好读范长江的著作时,得知他曾计划“环川行”,但没能实现,我想接棒完成。领导综合考虑后,建议我先“环渝行”。因为当时重庆成立计划单列市不久,并入了永八县,共有21个区县,很多人对远郊区特别是边缘乡村都不甚了解,“环渝行”报道也许有更大的现实意义。

    这次旅行采访,我利用假期先拉练了一下,试着走蜀道、穿越龙泉山脉,走到哪儿黑到哪儿歇,在老百姓家搭伙,也学会了野外生存。试着走了2000多公里,脚都走坏了,回来的路上,别人都笑我:背个烂包、头发很长、拄着拐棍、疲惫不堪,鞋子也是破的,像个讨饭的。真有点悲壮的感觉。(笑)

    开春的时候正式去渝郊万里行。找了一份重庆地图,带了一台很旧的相机,很多套衣服,很多双胶鞋、布鞋。带刀具是为了防身,防明偷暗抢,还要防野兽。出发点选择在长江边的朱沱镇。第一篇稿子是《朱沱欣逢淘金热》,我的写作并没有受到所谓新闻条条框框的束缚,是真的来自现场、来自一线,文字比较鲜活,描写了当地生产生活细节。稿件刊出,编辑部“轰动”了,好评如潮。第二篇《肥!肥!肥!》,是反映农民缺化肥的急迫心情。我深知,在基层不能光写“风花雪月”,要反映老百姓生产生活中的问题、困难和诉求。这次是读者反映强烈,来信来电不断。但接下来遇到了小麻烦,因为邮寄条件差,经常是走到下几个站了,前面的稿子还没寄到编辑部。读者比我急,等着看。

    记者:我手里这本有点泛黄的《渝州万里行》,就是当年考察实录的专著。从标题到内容都很灵活、生动,除了您刚才讲到的两篇,还有《知否?知否?吴家土瘠地瘦》《高粱耶?“低”粱耶?》《负债经营:福兮祸兮?》等等,这些标题现在看来都不过时。此外,据说早在上世纪90年代,您万里访峡江,还带出了一位范长江奖获得者,是吗?

    向泽映:对,也是我们重报的记者,罗成友。这次采访,相当于是当代三峡库区考察实录,我们俩合作,按照“田野考察”的思路“走田坎”,走出了一些成果,后辑录为《峡江行》。说起来,罗成友比我早获奖,还是我的“前辈”呢。

    除了《渝州万里行》《峡江行》,还有《中国的红色盆地——当代四川考察实录》《万盛节会实录》《千里走乌江》等等。我这些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强调了“田野考察”,强调“现场实录”。要走到现场,到现场调查,在现场实录。这种文体现在被称作“实录体新闻”,我叫“行走新闻”:记录的东西不一定要有明显的主题,但是看到就把它记录下来,边走边写、边写边走,是一个行进的过程。文体是游记、札记加通讯的混合体,特点是题材丰富、内容丰富、知识丰富,有趣味性,且反映民生实际问题。

    走,到灾区一线去!

    记者: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您在担任重报副总编辑之后还坚持亲自带队去一线,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向泽映:我经常说一句话:“总编辑首先是总记者”,不仅要写东西,还要带头深入基层一线。因为只有你带了头,编辑部才会形成一种氛围。我是2007年10月份重新回到重报编辑部的,刚好那年武陵山区遇到百年不遇的雪灾。那儿属于国家级贫困地区,又是少数民族地区,还是革命老区,加上刚要过春节,很多农民工回不了家,情况很紧急。当时布置报道任务时,很多记者有畏难情绪:一是雪天路滑危险;二是过节大家都想回家团圆。所以我就亲自带队去。结果有好几次我们的车子打滑差点掉到山崖下面,由于太冷我们几人都长了好多冻疮。但我们到了一线,稿子就写得比较生动、鲜活,出色地完成了《武陵山剿雪记》一组报道。

    到了2008年汶川地震,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网络的挑战,信息浪潮汹涌,但同时虚假消息也很多,这就需要我们记者到一线去,反映真实的状况。当时我老家德阳广汉也是重灾区,电话都打不通,心里特别着急。巴蜀不分家,四川的灾情就是我们的灾情,离得这么近必须到一线去。我就主动请缨,带着三个记者去到了北川重灾区,我们是除了中央媒体之外第一批到达的外省市媒体。其实我们这几个人包括司机都是跟家里人留了话的,因为随时都可能有危险。白天采访、拍照,晚上写稿,刚开始只敢住在车里,后来住招待所,都是随时被惊醒,随时准备撤离。

    我给栏目取名《目击震灾区》、《震区一线实录》,很多报道非常感人,中央领导评价很高。也是从那次起,中宣部提出新闻要抢第一落点。队伍一定要到第一线,要到新闻的发生地,要能吃苦、能打仗,像战士一样勇敢,才能生产出优秀的作品。这次由领导带队下去,效果非常好,后来就逐渐形成了一种制度,带动了整个重报集团走基层。

    记者:对,在向总的带领下,重庆日报报业集团“走转改”蔚然成风。您总结的“ ‘五千’精神访‘五区’”,是在新时期对范长江精神的延伸和拓展,也树立了新的价值标杆。

    向泽映:“五千”精神,即踏遍千山万水,走进千村万寨,融入千家万户,历经千辛万苦,排除千难万险;“五区”即边区、山区、库区、灾区、穷区。我认为,记者不仅要有专业功底(包括知识积累、人际关系、政治素养等),还要有超人的勇气,强壮的身体,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的心理素质。“行走新闻”充满乐趣,也是对自身潜力的挑战。采访成功时对自身能力会有重新评价,对自身意志品质也是一种提升。记者必须走到一线去,越是边远、贫穷的地方越是新闻的富矿。新闻工作者的基本责任就是客观记录,通过自己的脚来感知大地的变化,用手中的笔来讴歌时代的进步。只有勇于进取、甘于奉献的人,才能把新闻从一种职业升华为一项崇高的事业。

像范长江一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