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的社评”
记者:《环球时报》每天至少160万份的发行量,证明它已是国内最成功的报纸之一,而社评更是众多人的每日必读,成为环球的新 “卖点”。我听说您立志做中国的李普曼,身为一家报社老总,为何如此钟情于社评?
胡锡进: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呵(笑)。李普曼是美国著名的时政专栏作家,而我要领导一份报纸,写社评只是我众多的工作之一。我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务、会议,还有运营的压力,只有晚上才是“社评时间”,所以不可能跟他相比。但李普曼的很多优点值得我学习。
说实话,我真的是被推到这一步的。原来我们负责社评的同事出国了,不得已我才接手。社评能做到现在这样,完全未曾料到。我常常自我检讨说我工作没做好,这个社评由我来写,不合适,这算是“中国特色”。你到日本去看,《读卖新闻》光写社论的就20多个人,轮到每个人,半个月才写一篇,其它时候都是到处跑,人家那积累多厚实啊。我是天天写,会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这不是好事,无奈现在也只能这样,因为整体效果不错,大家都认同这种方式。内部觉得我写会比较踏实,外部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反馈过来,而且国际上转引《环球时报》的文章有一半转的都是社评。我们才意识到,原来社评如此重要。有那么多读者,随之而来的压力也就大了,只好篇篇都亲自操刀,自然而然给架到那儿了。降低社评质量,那可不行,大家该不读了。如果要出了问题,领导机关会批评,互联网上也有很多人天天盯着,一句话说错,就把你拽出来“示众”。
记者:最近看到一项调查,在8城市商务人士中,《环球时报》阅读率为10.7%,明显高于其它时政类、财经类报纸,这表明《环球时报》影响力之广泛。那么,您是否做过统计,读者中有多少人特别关注《环球时报》社评呢?
胡锡进:AC尼尔森每年都会帮我们统计读者的构成,分析得相当详细。具体到社评有多少人看,我们没有专门统计数字。不过大家都在议论,尤其是主流社会,一见面都谈论我们的社评。而且不光是社评,整个评论版,现在都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读评论版的人影响力相对更大一些,因为评论是一个比较高端的新闻产品。我们逐渐培养了一批非常忠实的读者,会不断地跟我们反馈、交流。
记者:如今是“观点时代”嘛,不缺消息,只缺意见。所以意见领袖的作用是非常之大的。
胡锡进:不不不,这其实是一个误区。如果大家都去呈现观点,到处都是观点,读者也会烦的。你看现在评论满天飞,乌泱乌泱的,都以为抓评论就能怎么怎么样,大家相互稀释,但能有几家是立得住的?还是得写出高质量的文章。互联网传播速度很快,一看写的东西不行,以后人家就不看了。
记者:那在您看来,什么样的评论才是好评论?“立得住”的关键点在哪里?
胡锡进:理论说不来,我就是一个实践者,只知道怎么去写。
在我看来,首先就是要说实话,别说虚话、假话。读者都看烦了。什么“发挥我们的优势”、“着力加强……”之类的词儿我们都“禁用”,或者换种表达方式。另外就是要碰那些尖锐的话题,敏感的话题。你能把它挑出来,就能写得好。很多问题有的人不敢碰,或者碰“歪”了,一旦如此,就是胡说、造谣,这里就有一个“度”的把握。
记者:李普曼说过:“探索和建设是评论家的使命。”他认为评论的要义,就是要推动社会向前。您认同这种观点吗?或者您是如何理解和实践这句话的?
胡锡进:大体认同。也要批评,也要探索,也要建设。尤其是在中国,批评很容易,建设是很难的。做好评论,就应该多讲一些有建设性、有操作性的内容。
《环球时报》在走一条自己独特的路。本来我们只写国际评论,慢慢地连着国内的也一起写。报业形势在变化,读者对我们有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这时我们就顺应大家的期待不断地往前走。过去我们只有国际报道,完全没有国内的内容,现在涉及中国经济道路、国家政治局势之类的很多大事我们也上头版了,也作为社评题目了。比如今天的两篇社评都是跟国内有关系的,一篇是有关“黄金大米”:到底中国应不应该种转基因大米;另一篇关于北大不再续聘夏业良。这两篇评论都是我昨晚写的。
“我们是一个团队”
记者:您曾经说过,《环球时报》的社评被关注不是一个人的功劳,编辑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此外,还有一支随时可提供各方面专业意见的专家学者队伍。集思广益为社评的成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思想。
胡锡进:我们是一个团队,有三四个社评编辑轮班跟我做。我可以算是文章的主笔,由我口述文字,包括标点符号,编辑在电脑上记录。但他们不是单纯的“打字员”,他们是我的合作者,不断地对我的稿子做出修正。他们要觉着不对劲儿马上会说:“老胡,这地方读着有点别扭。”他们提的意见我大部分都会接受,因为至少有一个人看不懂,说明我的表述是有问题的。有时候我可能会把一个史实给记错了,他们会说:“老胡,不是这么回事儿。”我都会采纳,因为编辑搜集整理材料看得比我要细。
当然,专家学者的贡献也很大,他们的观点对我很重要,不然我都不了解前因后果,怎么写?记者白天出去采访,专家会谈很多,然后编辑把这些整理成两三页纸给我。他们的观点千差万别,看完以后我要快速消化。哪些话特别重要我会标出来,口述文章的时候想办法用进去。虽然有时候专家的观点不一定都被采用,但是他们给我立了几块“桩子”——至少有人是这么看的。一篇文章要至少采访三个专家,这是“标配”。
记者:很多读者反映,《环球时报》社评不仅站位高,而且信息量大,包括标题和语言都很有自己的特点——大白话,直接,有时会带有一些论战的意味。
胡锡进:写社评不是文笔问题,它实际上是一个阅历问题,考验着人的见识,所以年长一些的人来写会比较好。在我接手后,《环球时报》社评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和说话方式——生活中怎么说话就怎么写,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文件式的语言都不采用,就用平实的语言。语调尽量平和,有时候也没hold住,对那些该骂的还得骂。但总体来说,我们越来越理性,不说极端话。
记者:社评谈论的很多都是宏观的时事政治、地缘政治问题,也有一些经济大势,包括民生性的话题,包罗万象。每天社评的选题来自哪里?又如何取舍?
胡锡进:《环球时报》社评是这几年内政外交重大事件的忠实记录者。你要把这几年《环球时报》社评都捋下来,就会发现,舆论场上发生的大事,我们都身在其中。选题是几个社评编辑负责,然后报给我,如果我觉得行,就着手准备,不行,就一块商量着换。大部分时候我每天要写两篇社评,一篇国际,一篇国内。我们同时有不足和优势,优势是能把中国的事情放到国际大环境当中去观察,我们看中国的角度更中性一点,视野更宽广一点。比如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知道哪个国家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记者:除了国内新闻,《环球时报》最为人所称道的当然是其出色的国际新闻搜集和梳理能力,您在这方面的经验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胡锡进: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我们通过英文的互联网可以找到很多信息,但其他语种的信息也会很有价值。这时候,我们在全世界75个国家和地区常驻的350多位特约记者就会帮上忙。
我们在国内的编辑团队有60人左右。他们需要在浩瀚的信息中发现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同样的信息由不同的人来整理,会有不一样的效果。我们的编辑因为长时间做这样的工作,对国外的情况比较了解,对国内人们的兴趣点也把握得比较准,所以整理的东西往往也比较鲜明。大家一看,哎哟,挺解渴的嘛!因为我们把最重要的信息呈现给大家,一篇长的文章,三千多字,够了,再长就没人看了。一个是经验,一个是悟性,这两点都很重要。
“我是新闻界写字最多的人”
记者:这些来,您在社评中倾注了不少的心力和时间,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自己是“全中国新闻界写字最多的人”。
胡锡进:这话倒是真的有。每天两篇社评,一篇1200字左右,一年少说也写450篇。这么算下来,每年光社评都有50多万字。而且每天的两篇评论内容毫不相关,写完一篇喝口水回家吃个饭,半个小时就回来,然后思路就“啪”的跟电闸似地换到另外一边。病了也得写,除非我病得爬不起来了。这么多年我就请过一次病假,是我做手术的当天,疼得无法忍受,就那天没有工作。8年总编,再没有休过一天假。一般的小毛病我都忍着,发着烧也照常工作。所以说身体得好,到最后拼的都是身体。
记者:隐藏在可观的发行数字背后的,除了庞大的读者群,还有对环球时报社以及您个人层出不穷的批评、挖苦甚至恶意的攻击。为什么在谩骂之下还要坚持勇敢发声,一次一次涉足敏感话题?
胡锡进:所有的改革一开始都是“违规”,违规就要承担后果。但违规的方向得对。规定都是过去制定的,常常是陈旧的,需要不断变化。如果真的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创造性地违规”,那是可以的。在中国做报纸难就难在,要创新,就要把这种陈旧变成一种现代的、公众能够接受并乐于接受的语言。我们现在能碰的话题比原来宽泛多了,都是你闯一点我闯一点,这种形势的出现对国家是有利的。维护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说实话,不媚俗,把我们看到的真相告诉读者,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很重要的一点是,《环球时报》这些年的探索得到人民日报社领导的鼓励和保护。试想一下,如果领导承受不起风险,我和《环球时报》怎么坚持得下去?
记者:您现在微博粉丝数已经超过400万,在您看来,微博是对报纸的补充,还是一条新的传播渠道?报纸上的言论和微博是怎样互动的?
胡锡进:互联网兴起以后,我们报纸的影响力实际上也在减弱。但好在我们也做网络,环球网影响力在增大。不算微博,光《环球时报》、环球网、环球时报手机报这些加起来,每天都有1000万人和我们直接接触。还不算新浪、搜狐的转引。在市场类媒体中影响力无人比肩,环球网在新闻网站中排名也是很靠前的。我经常会看网络上对我们社评的跟帖,看看是支持者多还是反对者多。至于微博,我现在说的少多了。社评是职务性的,微博会多说点个人性的感受,避免到处都立个靶子让人攻击(笑)。
记者:《环球时报》每年的社评都会集结成书,我注意到您喜欢打一个比喻,您说:“中国像一条大河,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渔夫驾着小船在大河里过激流险滩是一种感受,而站在山顶看又是另一种认识,我们努力做到的是,既明白激流险滩,又看到大河东去。所有的感受结合才能真正了解这条河,了解中国。”
胡锡进:我们的舆论场现在都是在河面上,为了争一条鱼在那儿折腾。这只是河的一部分,河面的宽广、河流的深厚要了解,但我们还要了解更多。坐在高山上看那条河与在水面上看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不能拿一种代替另一种。激流险滩与大河东去,都是它的真相,是综合的。《环球时报》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多换几个视角,不仅争论家长里短的社区问题,还要看得更立体、更全面、更有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