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敦煌,自古就有致敬先驱、守护遗产、铭记先辈、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一代代学者踏沙而行,弘扬优良的传统,赓续古老的文明。20世纪30年代,在常书鸿等人的推动下,“敦煌学”应运而生。1996年,李承仙、常嘉煌母子继承常书鸿遗愿,在甘肃党河开凿现代石窟,完成了延续敦煌文明的又一伟大创举。
2024年是常书鸿诞辰120周年、李承仙诞辰100周年,他们的儿子、著名画家常嘉煌在本刊开设专栏“嘉煌说敦煌”,回顾常氏家族的文化苦旅。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在父亲母亲的支持下,我顺利考入西北师范大学艺术学院油画系。1979年,敦煌被确定为第一批对外开放的旅游城市。这年秋天,我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美院大学生到敦煌实习。
秋日暖阳照拂千年石窟,敦煌成为艺术学子朝圣的学术殿堂,也是新中国文化开放的前沿。很快,敦煌就热闹了起来。
葡萄树下的记忆
莫高窟里的身影
有一天,我和同学们从县城坐车返回研究所,大巴临开车时,突然上来一对夫妻,打扮朴素,驮着两个大包袱,行事仔细、小心翼翼。车厢空间有限,一位同学顺手把包堆放在他俩的包裹上面。两人马上警觉起来,谨慎说:“别动,别动,这是画。”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关注。
大巴车行至莫高窟,两人与我一同下车,同时打听着问:“常所长的家在哪里?”我就带他们到了父亲的小院里。
走进小院,父亲母亲正在葡萄树下聊天。我说:“爸爸,有两位客人要来见你。”我爸爸突然站起来喊道:“耿教授,赵教授,你们怎么来了!”所有人都面露惊喜之色,这对夫妇也没想到我是常书鸿的儿子。我也深感意外,后来才知道,1978年以来,赵以雄、耿玉琨夫妇开启丝绸之路的考察写生,用画笔描绘大好河山、风土人情、文化古迹。至今,夫妻俩已经去过8个国家,走过230多个城市,行程50多万公里,写下800多万字的笔记,创作了近万幅以丝绸之路为主题的画作。
记忆回到莫高窟的葡萄树下,那天,父亲母亲非常高兴,欢声笑语间,我听他们聊起了在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中央美院的一些往事。父亲询问二人来敦煌的缘由,耿教授提出:“我们想看所有的石窟。”
1978年,父亲母亲重返敦煌恢复工作,曾经有一条规定,对所有的专家学者免费开放不做限制,听说他们要参观所有洞窟,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叫来了接待组的同志。负责接待工作的小姑娘临时有事,父亲犹豫了一阵儿,然后对我说:“你不是也想看所有的石窟吗?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
“可以呀!”我兴奋极了,连忙答应了下来。父亲把一串可以打开所有石窟门的“万能钥匙”给我,叮嘱说:“有一条规定,你开门的时候,需要锁好一个门,再开另一个门。”
我陪了两位教授七天,一起看完了492个石窟。耿教授会结合壁画讲述中国画的传统,赵教授则会聊一些敦煌与丝绸之路的历史、东西方绘画的关系。那七天,我脖子都疼得低不下头了,但每天仍以高昂的态度和饱满的热情,跟着两位教授一起学习,他们为我科普一堂堂生动的丝路历史课、敦煌艺术课,让我收获颇丰。在我心里,早已把他们视为恩师。
有一天傍晚,赵教授在林荫道上支起了画架。他用涂了灰色底子的画纸,一笔勾出天空的亮色,再勾出地面的亮色,再画些树,画上石窟,不到几分钟就完成一幅写生作品。令我吃惊的是,赵教授竟然用汽油调制油画的颜色。他告诉我:“油画写生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抓取瞬息万变的色彩,汽油可以达到速干的效果,覆盖其他颜色。而我用的油画纸,是在旧挂历上涂调色板上剩余的颜色,会变成灰色底色。如果在白色画布上画画,就需用许多颜色覆盖,而灰色可以马上见到效果。”机缘巧合之下,我学到了这种迅速见效的写生手法,因此也成为班上画油画写生速度最快的学生。
新晋网红画家
传承丝路文明
时隔10多年,赵教授又来到我们在北京木樨地的家里,把他们自驾车行万里的油画作品带给我父亲。这期间,夫妻俩延续丝路创作路线,攀爬雪山、徒步沙漠、穿越战火,走访偏远地区,记录丝路遗迹。赵教授认为,越是交通不方便的地方,保存下来的古迹风情会更多、风味会更浓。他们创作了大量美术作品,明明可以卖画致富,却从不考虑走商业画家的谋生之路。每趟丝绸之旅,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夫妻俩仅靠五六十元的月薪维系日常开支,偶尔还要沿途“讲学”,才能获取一些经费补贴。
对此,父亲表达了支持和认可,记得父亲说:“这才是真正的丝绸之路写生,真正代表了丝绸之路古代商旅和画工的精神,积攒了一大笔巨大的文化财富。”当时,我长期求学、工作、生活在日本,对西北边陲以外更为偏远的领域,还有很多未知的盲区。
后来,我有机会参观两位恩师的工作室,满墙陈列的绘画作品展现了丰富的地貌特征、人文风尚、古迹遗存,穿越时空的丝绸之路文明让我非常震撼。置身这样一座文化宝库,他们的创作精神与情怀理念,也让我感到惭愧。我见证他们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做派朴素但干劲十足的样子,风华正茂的神仙伴侣,莫高窟里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画笔无声胜有声。赵以雄、耿玉琨笔下的每一幅画、人生的每一步,都生动诠释了中华传统文化和美育思想对人格的塑造、对精神的引领。
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劳一分才。赵以雄、耿玉琨这对画坛伉俪,对绘画技艺经年累月的研习,对历史文化的追寻、探索和沉积,自觉奔赴的文化苦旅,是造就艺术巨匠的必由之路。
2019年,赵教授因病去世,耿教授独自承担起整理和保管近万幅画作的重担。2023年夏天,暴雨冲毁了耿教授在北京郊区的画室,学生们就把她接到宋庄,帮她在网上开设自媒体账号和网络直播间,讲述丝路画家的创作故事和艺术人生。
“艺术本无圈,奈何名利牵。”通过互联网,耿教授成为网红艺术家。88岁高龄的老太太妙语连珠,金句频出,吸引大批粉丝和观众,视频点赞、转发和播放量相当可观。但是,成为网络红人、获取流量和名利,依旧不是她所追求的。40多年前,两位恩师走上丝路创作,也是为了远避尘世,逃离艺术的名利场。如今,耿教授积极联网入世,批判艺术圈行业乱象,强调艺术家对文化教育启蒙的重要性,倡导艺术家的社会责任,积极推动画作成为普通人都买得起、看得懂的东西。耄耋之年,她深化职业素养,升华艺术修养,获得了新的艺术生命,再次让我肃然起敬。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两位恩师画品如人品,他们做人与作画的精神品格都值得学习和传承,更值得我们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