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谈艺

人民周刊 2024年08月1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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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种进化”到“变种进化”

谈20世纪中国山水画发展的趋势(上)

陈传席 《 人民周刊 》( 2024年08月14日   第 14 版)

    在达尔文学说中,“物种进化”和“变种进化”是两个重要观点。生物需进化才能发展,艺术亦然。中国山水画从明末至20世纪初,无甚改变,虽然这期间也出现过一批大家,但未能形成主流。直至黄宾虹、傅抱石、李可染、赖少其等有成就的山水画家出现,又各自带动一大批,最终形成了20世纪中国山水画的主流阵势,这正反映了山水画由“物种进化”到“变种进化”之过程。

    达尔文学说中的“物种进化”指在自然状态中引起的物种进化的过程。“变种进化”并不是以一“种”代替另一“种”,而是将原来的“种”改良,有人工参与。在人为状态下强加外来因素使之改进,然后再进化的过程,故又称为“园艺过程”。生物必须进化,而且部分生物必须“变种进化”才能图存和发展,艺术亦然。

    中国山水画到了明朝,已经无甚发明,谈不上大的发展。因为早期的“浙派”重复南宋院体,中期的“吴门画派”重复“元四家”,而且“浙派”的成就远远赶不上南宋院体,“吴门画派”的成就也远不及“元四家”,后期的“松江派”也并无太大的变化,盖长期的“近亲繁殖”,必然“退化”。至少说,已停止了“进化”。当然,这期间也可以举出一些“变化”或“进化”的小例子,然而皆微不足道,不关乎主流,亦时代之使然。

    明末清初,即17世纪中叶,山水画趁时代之“天崩地解”之势,也产生了“四僧”等一批大家,这应当是异族入主汉族所给予汉文化的刺激所致。但这种刺激维时不会太久,待八大山人(1626—约1705)、弘仁(1610—1664)、石溪(1612—1692)、梅清(1623—1697)、恽南田(1633—1690)、石涛(1642—1708)等人去世后,山水画又进入退化的轨迹。至18世纪乃至19世纪,再也没有产生像五代荆关董巨、“南宋四家”、“元四家”那样的大家,同样是“近亲繁殖”,也没有产生“明四家”那样的名家。19世纪虽没有产生大家,但有一段时间(道光至咸丰)被人称为“道咸中兴”,艺术略有一点点起色。其原因是金石学兴起,从地下挖出来很多古器物,引起学术界的重视。虽然在宋代就有欧阳修辑历代金石文字为《集古录》,吕大临摹古物图形为《博古图》,但到清代金石考古学才大兴。加之阮元(1764—1849)、包世臣(1775—1855)力倡“北碑”,故道、咸之时,书家、画家多集精力于金石学,以金石学之功力用于画,画风一改过去的柔弱萎靡之气,故称“道咸中兴”。“道咸”之所以能“中兴”,是书画界略改“近亲繁殖”之风。原来是后世绘画一味地模拟前世绘画,道、咸之后,加进了金石成分,故得以中兴。由是观之,绘画的发展也须有一定的外来因素参与。但金石学对绘画的改变,主要落实在花鸟画上,从“扬州画派”到“上海画派”,其主力皆在花鸟,其次是一些花鸟、人物兼长的画家,山水画仍很弱。“扬州画派”的画家基本上都是画花鸟的,由金农、吴让之一系所产生的大家赵之谦也是画花鸟的,吴昌硕也是画花鸟的,任熊、任薰、任预、任伯年是花鸟、人物兼擅的画家,独没有山水画大家。

    山水画在明末董其昌的“南北宗论”控制下,以及“四王”的笼罩下,依旧死气沉沉。直至20世纪初,山水画仍无甚改变。当时上海有一位画家吴庆云,字石仙,原为南京人,曾负笈日本,学习过日本绘画。20世纪初居上海,其画虽题仿米芾,但重视光线和空气透视关系,略有新意。这新意出自日本画。日本画本学中国画,但明治维新后,日本向西方学习更多,西方画注重光感和空气透视关系。吴庆云学习之后,应用到他的山水画中去,故略有新意。但吴庆云才力不足,加之日本画本同于中国画,“变种”的成分不多,吴庆云变法不足,反而失去了中国画的笔法。骨力不足,类水彩,更不被当时的画家承认。所以,他的变法是微不足道的。其艺术成就还赶不上在传统基础上即在自然状态下进化的画家。

    如前所述,“物种进化”指在自然状态下引起的物种进化的过程。我把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状态下进化的山水画称为“物种进化”,“种”未变但在进化;把引进西洋法而强行加入中国画中引起“物种”的改变再进化称为“变种进化”。那么,黄宾虹的山水画应属“物种进化”,李可染、赖少其的山水画则居“变种进化”。二者皆须“进化”,才在我们论述之列。

    黄宾虹的山水画基本上没有接受外来因素的影响,他的成功大抵有以下几个因素。

    其一,他没有为声势浩大的“南北宗论”所限制,更没有被“四王”的势力所笼罩。黄宾虹学董其昌,也学“四王”,也学董源、巨然、“元四家”,但并没有被“四王”限制的“董巨逸轨”所限制。而那时的山水画家都强调“正宗”,即“董巨逸轨”,除了“正宗”之外,其他画皆掉头不顾。黄宾虹更多的是从“新安画派”入手。清初山水画三大势力——以“四王”为代表的“仿古派”,也叫“守法派”,作画严格遵守古人之法。而且画石用某法,画树用某法,“且仿某家则全是某家,不染一他笔”,更不得“妄以己意衒奇,流传谬种”(王时敏《西庐画跋》)。所以,这一派可以在技法上深入或规正化,但在艺术精神上则不可能有所得。所以,它不能进化,只有退化。另一势力是以石涛、梅清为首的“自我派”,也叫“法我派”,这一派对一切成法都反对:“……直须放笔直扫……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文耶?谁与安名?”“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梅清的画上常钤上他自己的三方印:“我法”“古人在我”“不薄今人爱古人”。实际上,他们只突出自我。因为这一派过于蔑视传统,导致后学者胡涂乱抹,出现一批狂怪无理的作品。

    其二,“新安派”属于遗民派,他们实际上只反对新法,但根于传统,又尊重自己的感受,有的还借鉴金石。所以,作品皆深沉有古意,宁静、高雅而有生命力。黄宾虹从“新安派”绘画作品入手,起点高,不同于流俗。同时,他还学习古今名家各派的绘画,甚至太平天国的绘画。所谓综采百家,独成一格。至少说,他避免了当时主流画家只在“南宗”一系上过分“近亲繁殖”的弊病。

    其三,黄宾虹还研究金石学,特别是他的篆书,至今还没被人充分重视。这给他的绘画又增加了不少营养。金石学用之于花鸟,产生了新的契机,黄宾虹用之于山水,也同样产生新的契机。

    其四,黄宾虹研究金石学,除在书法上有所进步外,还对古器物有了充分的了解,他甚至把青铜器上的铜锈或铁器上的铁锈之美,移到画面上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其五,黄宾虹的国学基础甚深,他通道学、儒学、佛学,并从太极图中悟得笔法,用之于书法和绘画,故其画法高一世,超越前古。

    黄宾虹的山水画使已衰退200年的中国山水画重新振作,而且他的山水画可谓传统的集大成者,但无学或水平较差的画人是看不懂的。

    我把20世纪前期黄宾虹山水画的“进化”叫作“物种进化”,它是吸收本土文化精华而在自然状态下进化的。“种”并没有改变,但进化了。因为黄宾虹生于1864年,在大规模的新文化运动兴起时,他早已年过半百;当新文化运动深入时,他已年近60岁了。所以,西方的文化虽已到来,他已缺乏吸收能力了。然而,他的成功,证明了中国山水画在本土文化的土壤中也能进化。

    黄宾虹的成功虽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前后,但培育他成功却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所以,黄宾虹的山水画代表20世纪早期的发展趋势。

    继黄宾虹之后而成功的山水画家有傅抱石,傅抱石生于1904年,卒于1965年,他的山水画代表20世纪中期前后的发展趋势。

    傅抱石早年在江西,触目所见,以“四王”末习的山水画居多,皆柔弱萎靡,毫无生气,但又称为“正宗”,令他感叹。后来他发现石涛的画,奇纵恣肆,生机勃勃,便对石涛推崇备至,及至看到石涛题画所云:“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冤哉。”又看到“此道见地透脱,直须放笔直扫……”,傅抱石也放弃了正宗的“四王”,投向非正宗的石涛。

    后来,傅抱石又在徐悲鸿的帮助下,去日本留学,看了不少日本画家的画,日本画家作品的新构图、新画法、新形式给予他不少刺激。他回国后创作了很多新的山水画。他的新山水画不同于传统山水画中任何一家,但如石涛说的“直须放笔直扫”,人称“抱石皴”。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