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谈艺

人民周刊 2024年08月0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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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篆刻巨匠的出新(下)

韩天衡 《 人民周刊 》( 2024年08月02日   第 14 版)

    “印从书出”及独特印化表现力新理念为印风出新提供了无限可能

    一个新理念被他人、后人因袭,即为理念的重复,新理念也失去其金贵之“新”。综看流派印章创新史,后继出新的巨匠,不是不敬畏传统,轻率地摈弃前贤创新的理念,恰恰是在全面吸收、借鉴、消化的基础上,避同求异地去开拓更新理念。赵之谦的篆刻在理念上往往被评家简单地定性为“书从印入,印从书出”。这不免以偏概全,太低估了赵氏勃发的创造力。赵之谦不仅睿智地兼收并蓄了明代印坛的“印宗秦汉”,清初程邃的接踵周秦,追踪丁敬全面的“印内求印”,探索过自周秦汉魏乃至六朝唐宗印的优劣,更玩味和践行着邓氏“书从印入,印从书出”。对他来说这是必需,但又是远远不够的。笔者认为,赵之谦新理念的可贵处,其一,是把要入印的文字视为创作表现的对象,而古代的文字皆是有各自的容貌姿势,乃至性情的,从对象出发,而非从主观的、纯惯性的陈式出发,加以审视。其二,是他以天生的敏捷捕捉古物而生发的印化切入点,以及擅于将书画金石修为合二为一地揉入创作,这犹如阴阳电极的撞击,从而绽放出灿烂的火花。这正是前贤所稀缺的印化表现力。因此,他的印风姹紫嫣红,独具先前巨匠所不能的多风貌、多形式、多情调。在客体上,他取径的不仅是印玺、碑版、法帖,而是把彼时目所能及的古有、新出的金石文字造像……立体交会,消而化之,以诡炫的奇招,自在而魔幻地彰显于创作的印里。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主客观合一的扩散性新理念,似可概括为“物我相融,印化众妙”。如他首创以汉《中岳嵩山三阙》大碑格局刻印,以秦篆、魏碑体刻款、佛像、马戏图案入款、阳文刻款,都是明证。古人云“师心不师迹”,对于邓石如的理念,赵之谦可以说是“换心亦换面”,他那吸纳万物、天马行空,类似孙大圣七十二变的万花筒般“印外求印”、新意迭出的篆刻,则远远地突破了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范畴。

    赵之谦重视刀法冲推结合的运用,刻细朱文小印,放胆逼杀线条,使线条往往呈现断续,这峻爽率性产生出笔断意连的“超忽”妙韵,古所未有。他巧用龙门山摩崖刻石的“古椎凿法”,对吴昌硕的细白文印也有可循的影响;他开创的“单刀直冲”,结合复刀镌刻的白文“丁文蔚”印,直接影响到齐白石中晚年的印风;他以果敢冲刀所刻的朱文“灵寿花馆”。线条欹斜险爽,在篆势印化上,有空间分割的新奇追求,这也为窥出机关的黄牧甫(即黄士陵)、齐白石所吸吮演化,从而化一为万,光大自立。这当然更不是邓氏“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理念所能囊括的。邓氏的理念,对赵之谦胸罗万象、印呈百态的“印外求印”而言,是引子,是序曲,绝非是因袭而乏味的重演。赵之谦的成功,为后人理念和风格的出新拓展,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入古出新,支离虚浑”化腐朽为神奇的新理念雄傲前人

    天才赵之谦的出现,使太多的印人、印迷都摆脱前贤而赏娱在他艺术的影响下,且日久天长。可是,小他15岁的吴昌硕崛起,很快就成了印坛又一新出的巨星,让赵氏不能专美于前。以往的创新理念,从其气格上讲太多“正襟危坐,斯文雅妍”。吴昌硕别具只眼地洞察到这一倾向。他诚实地师法前贤、敬畏古贤,但又不跪拜于神坛之下。赵之谦谓“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吴氏则对垒赵氏,偏偏让斑驳生浑厚。所作乱头粗服,不衫不履,以破求完,以碎生神。不同于赵之谦的桀骜不驯,他以谦逊的性灵、坚毅的探索,去寻觅更前卫的理念。诸如对前贤未见,赵之谦见而不识的泥封,他窥出了“刀拙而锋锐,貌古而神虚”玄妙。对前贤忽略不计的残砖破瓦文字,凹凸虚实的呈现,由庄子一般意义上阐述“道在瓦甓”,而窥出了瓦甓有“道”。智者自具逆向思维的能力,对前贤不取乃至后之罗振玉卑视的烂铜汉印。他从“烂”字里窥出了入土烂蚀的铜印,是大自然的造化对汉印所作神乎其神的“再次创作”,“烂”里有大文章可循可化。正是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新理念和足以驾驭操作的“入古出新,支离虚浑”的诡谲手段,造就了吴昌硕。他别与先前的巨匠,不仅在篆与刻两端都大异其趣,还创造了做印的独门功夫,朱文对线条,白文对印面,不择手段而又精意惮思的地做印。吴氏在成熟期的做印,如是朱文其印是刻得颇深的,试以他的自用印“安平泰”为例,其直径仅1.8厘米,而其深度达0.4厘米。之所以要深刻,是利于在线条间腾出空间,施展百般做印的手段,使其残蚀、漫漶、凹凸、润燥、断续、离合……经他“做印”过的线条,如屋漏痕般地积点成线,乃至一根线条的每一分毫,都达到圆健古苍、耐得咀嚼的境地。以印面论,“做”出了秦汉碑碣,那历经岁月风霜,残蚀而古意隽永的况味。做印,做到出神入化,妙至毫巅,个性突现,别开生面。吴昌硕由新理念统括下的新技法运用,足以使他雄傲千古,在印坛里称得上是巨匠中的巨匠。当然,我们也不必讳言,缶翁60岁后的印作,代刀者众,自刻者罕。这之后的印作,虽也做印,但与先前的已作,自有上下床之别。尤其可叹的是,吴氏做印的绝技,他的弟子和后人都未能传其奥秘,遂成广陵散。

    更上层楼的吴昌硕黄士陵丛立起篆刻艺术的双高峰

    在篆刻史上,同一时段出现两位巨星的话,那么他俩的理念绝对是冲突到逆向相背,冰火两重天。

    黄士陵晚出吴昌硕5岁,纯属一时瑜亮。黄氏生性淡泊,加之机遇因缘,他的一生可以高度归纳为单纯而深入地追逐印学的一生。他自幼即心无旁骛地研读《说文》,长期追随彼时的诸多金石大藏家、校理钤拓过巨量的周秦汉魏玺印,探索临摹三代铜器,乃至古砖瓦文字,荡漾在吉金贞石的长河里。他自称“篆刻无所师承”,然而,他可许为篆刻史上浸古最久长、最深入、最具养学的一人。因此,他有底气倡导“篆”当“合于古籀”的理念。事实上,在他自创的冲刀印款里,也是前无古人地时时阐述着考订古文字的识见。在配篆的章法字法的印化上,对入印金文,都塑造出不寻常的奇逸态度,令人过目不忘。对入印的缪篆,横线条之间,距离每有细微的参差,乃至稍作斜欹,在平实中见灵变,类似巧搭积木,在险而不坠中见机敏幽默。这些处理也是黄氏的创造。

    在“刻”的方面,他也有着独到的审美理念。他每每赞赏仰慕赵之谦刻印的“光洁”,其实,在赵印里并不明显地见到如黄士陵所呈现的持力强冲、华贵爽挺的“光洁”。又如同样是面对汉晋古砖,吴昌硕玩味到的是“斑驳古苍”,而他的着眼点是“锋芒犹在”。所以,在“刻”字上,黄牧甫刻白文横画,每每由直画的外沿进刀,留下了微而可见“锋芒”的刀痕,亦属独造。在“篆”字上对朱文亦偶见其作局部线条的黏合。丰富线与面的变化,这也是他的新招。要之,不同的审美取向,确立着相背的理念追求和技法表现。

    吴昌硕与黄牧甫,的确是气质、风貌、技法都有强烈反差对立的两位,吴执钝刀硬入,黄则薄刃直冲;吴营造了破蚀支离,黄则光洁爽净;吴不厌其烦修葺印面,黄则一刀直落不加复刀;吴印边栏残破,黄则边栏完整。吴印风似盖世之雄的铜锤花脸,黄印风似温情淡丽的素丽青衣;吴呈无上雄遒,黄则无上宁静。诚然,雄遒中贵有清奇洒脱之气,而黄氏在宁静中自具嵚崎磊落的内涵。正是这强烈到水火的对垒和趣佳技精,造就了一时的双雄。

    前面谈到,吴昌硕刻印,基本上必破边栏,而黄士陵反之,皆边栏完整。其中自寓各自的匠心。不妨做一试验,将吴昌硕的印,边栏作封固式的处理,则宛如给断臂的爱神维纳斯装配上两臂,横竖看了都别扭。原因是,吴氏印的边栏打开印内外通畅的气场被扼制了。反之,若黄士陵的印,破了其边栏,原本内蓄饱满的气场则涣散了。吴氏印的边栏,可减而不宜增,黄氏印的边栏,完整而不宜减。完破增损之际,各具神韵。诚然,说离奇也未必,这正是吴、黄二家,各自体现于其理念中的应有之义。

    “大写意”简约印风理念再创20世纪印坛新高峰

    20世纪是篆刻艺术大繁荣的世纪,也是印人辈出、风格多元的世纪。但从守正创新的制高点上观察,齐白石是不可不论及的巨星。齐氏31岁方始学习篆刻,4年后得丁敬、黄易的印谱,潜心研摹。42岁得赵之谦刻《二金蝶堂印谱》,对整本印谱做了钩摹。继之,在他四十六七岁,又先后以墨、硃钩摹过赵氏的整部印稿。足见其用心之专,浸淫之深。大致在他55岁前的印作,还有着赵氏明显的踪迹。齐氏移居北京,交游既广,识见亦高,遂由汉《三公山碑》参赵之谦“丁文蔚”一印,而蜕变成他的印风。笔者认为,齐白石“大写意”的简约印风与其绘画的“衰年变法”的新理念是同时起步并取得大成的。

    他的篆刻,在“篆”的一侧,有明显舍圆就方的特点;在“刻”的方面,强化了单刀直冲的猛利和霸悍,并推向极致,可谓是与石有仇,气吞狼虎。此外,他配篆印化,采用的是纵横交错,大开大合,做别致而强烈的如建筑图纸般的几何分割,去花哨、去婉约、去烦琐、去忸怩,不拿腔拿调,对疏密呼应有特殊的敏感性。特别会调用疏密虚实的冲突及和谐,一如他的大字写意画风。这也是前人多为忽视的创新表现。齐白石新理念的形成,是巨匠中最晚出者,正因他的长寿和多产,所以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多为他60岁后淋漓痛快的印作。

    巨匠迭出皆源自理念创新的艺术发展规律

    500年的篆刻创新史,所涌现的杰出印人,我们不妨从理念上做一小结:明末清初几大家基本上是以虔诚的崇古、复古之心,参以各自的性情,重现周秦汉魏上古印艺的精髓,然也赋予了自我的性情和修为。

    高凤翰看到了先前印坛印风的崇古不化、不温不火,从豪放不羁的新理念出发,从而有了解衣磅礴印风的彰显。

    丁敬以博大的胸襟、广袤的视野,上下求索,所作上溯周秦两汉,下究唐宋元明,印呈各体之妙,基本上穷尽了“印内求印”的途径。

    邓石如则敏颖地跳出“印内求印”的局限。首创以书入印,在篆刻的“篆”字上闯关突围,表现出色。吴让之借鉴了师爷的“以书入印”,继承的是邓氏的理念,但他的新奇,是以“浅刻披冲”的用刀,在“刻”字上做出前无古人的创新。

    天才的赵之谦每能以其新奇的多元相生的理念,则在篆刻的“篆”与“刻”的两端,乃至碑碣印化上都有光怪陆离的突破而影响深远。

    吴昌硕则别开生面,不仅在“篆”与“刻”的两端都有新的创造,且出人意料地在篆、刻之外,发明了做印的绝活,既雕既凿,复归于朴,刻意地做印,而得似一刀未动的原始天成的本领,是出人意想的新理念。

    黄牧甫则是对上古玺印、彝器文字研求最深入,且能钻进去、出得来的印坛巨星,不同于吴氏的“道在瓦甓”“以破求美”,恣肆外溢,而是反向地“道在吉金”,体正韵清,宁静内敛,与吴氏成为最具对比意义的印坛双星。

    齐白石则是以古人视霸悍为歧途为不屑处入手,单刀直入,向石啸傲,直抒性情,在用刀、章法、配篆上力求简约,删繁就简,排奡纵横,获得了简而不单的至味。

    要言之,理念对于创作的重要,关系到作品的意趣、格调、情操、风貌。它还孕育、主宰和统领着那千差万别、因人而异的高妙技巧。巨匠们的成功和成就告诉我们,只有塑造确立新的理念,才有奋斗的方向、目标、力量和后劲,才有摆脱前贤与时俱进的可贵创造。

    回望印坛,500年间这些巨匠的迭出,串成一条灿烂耀目的创新之链。这些巨匠无不是真诚地重视、敬畏、借鉴着先前的优秀传统,又无不是虔诚地学习前辈的新理念、新风貌而自塑自立。他们无不是贯彻着“推陈出新”的艺术发展规律。倘使往深处推求,即可明白一个道理:“推陈出新”的本谛是“推新出新”。即推往昔巨匠之新,而成就今日,乃至明日之新。陈是新之母,新是陈之果,因果使然,颠扑不破。不可对立,不宜割裂。至少历史如此诚实地告诫着后人。

    理念的光辉照亮了创新之路,采摘到创新之果。然而,有新理念而不结硕果者有之;无新理念而能结硕果者绝无。篆刻史上不乏这类悲剧式的先例。

    笔者认为,理念的产生或来自瞬间的灵感,或生成于年久积累的顿悟,或得于高层次金石印学朋友圈的启迪,或在读书赏古的修为中捕捉。自吴让之始,篆刻巨匠皆善于篆书、绘事、赏鉴,这综合的艺术才能对理念的生成也是多有裨益的。当然我们又不能不承认,上述的巨匠都有天生的禀赋和灵性。作为印人,笔者以为循着某个巨匠的理念、技法去再现,乐此不疲,以了终身,这也是印坛及受众的需要,而且还省了为寻觅理念的辛苦和纠结,这条路走下去,的确是愉悦大于困惑。然而,为新理念勇于探索者,则是在布满荆棘、艰辛坎坷的险途中攀行。虽虔诚向往,亟力到死去活来,而终其一生多不能至,但新的巨星的诞生恰恰只存在于这辗侧在荆棘里苦苦寻觅的勇士中。一个时代的艺者,总要在作品里体现出区别与古人、前人的风采。理念决定方向,刀笔当随时代,并典型地映衬时代。这也许正是笔者对“新理念是篆刻艺术出新的主宰和灵魂”这一命题的理解。

    (作者为西泠印社名誉社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市文联荣誉委员、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韩天衡艺术教育基地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吴昌硕纪念馆馆长,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