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煌说敦煌

人民周刊 2024年07月0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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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水当知青

常嘉煌(口述) / 本刊记者 何娟(整理) 《 人民周刊 》( 2024年07月09日   第 12 版)

    “天水火了!”甘肃省天水市的美食、景点在网上走红,登热搜榜单,获亿万流量,受到全国人民的喜爱。看着互联网上蔼然可亲的父老乡亲、活色生香的民俗风貌,我也痴迷手机刷了好些天视频。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对我而言,天水就是第二故乡。西北的人文风貌、美食美景在手机刷屏,故地故人浓墨重彩的画面在脑海中回转。

    关于天水的回忆,始于半个多世纪前,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没有这么多丰富的美食,没有这么多精彩的节目,最可爱的是天水的人,淳朴善良的天水人,物质贫瘠但是精神饱满的天水人。

    2023年夏至时节,我应邀参加在甘肃天水举行的伏羲大典,作为海外华侨代表,在伏羲庙敬献花篮。鼓声雄浑,钟鸣悠远;卦台山高,天河水长;中华儿女,共祭羲皇。敦煌莫高窟和天水麦积山石窟遥相辉映,敦煌文化和伏羲文化一脉相承,天水的伏羲文化里有“精神”,大地湾文化里也有“精神”。因此,人们来天水拜神,更多地是在汲取“精神养分”。

    世界各地中华儿女齐聚羲皇故里,陇山含翠,渭水流韵。我触景生情,想起第一次抵达天水的情景。

    1968年11月18日初冬的傍晚,我与姐姐常嘉蓉和几百名中学生从兰州出发,乘坐铁皮火车,于第二天清晨到达天水南河川车站,出站再坐大卡车前往清水县。车队沿着蜿蜒崎岖的公路在黄土高原缓慢爬行,车厢两边一片荒凉灰黄,记忆深处,只有居民屋顶晒的玉米和辣椒是少有的亮色。

    青年学生们在清水县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依次被来自全县几个公社的卡车、拖拉机、马车接走。等到下午,招待所只剩下我和姐姐,突然听见有人喊:“丰旺公社的学生在哪里?”往外看去,一位年龄比我还小的老乡牵着一头毛驴站在院子里,我问,车呢?他说,你们只有俩人,一头毛驴就够了。

    伴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代浪潮,18岁的我插队落户在天水市清水县甘涝池村。那一天,小老乡牵着毛驴驮着行李,我和姐姐步行随后,一直走到次日凌晨……星夜赶路,最终抵达一个坐落在山脊上的村庄,可以遥遥望见远处城市的微光,就是我站在大典广场可以看到的那个村庄。

    入村落户,老乡就教学生们到山涧挑水,去山里打草煨炕。由于很多学生还没学会烧柴做饭,每天上工集合时,队长就指派一户农家为大家做饭,主要是杂面煮浆水野菜。这叫派饭,顶一个工分。一个多月时间,我们就吃遍了每户派饭,也结识了全村的乡亲。

    公社给知青分的粮食,要到磨坊磨成粉才能做饭。由于土地贫瘠,柴草稀少,我总是捡不到柴火,只好端碗面粉到老乡家讨要开水,冲成面糊,才能吃一顿热饭。

    有一次,我要从村里进城参加清水县知识青年大会。善良敦厚的邻居老太太知道后,就用家中仅剩的胡麻油炒了几个鸡蛋,放在瓶子里,给我当干粮。

    两天后大会结束,我又从食堂打包两个馒头,踏上回程。没想到路是那么漫长,还没看到村庄,我就走不动了。徒步走到村口,靠在院墙下,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邻居大娘出门看见便喊:“啊,学生你回来了!”我累得只吐出一个字:“饿!”她就马上回屋,从灶台蒸锅里拿出两个热腾腾的玉米面馒头。我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才有力气站起来,那是我一生吃到的最好的馒头。

    回兰州前,我把生活用品都分给了大娘和邻居们。多年后再次回访,大娘不幸双眼失明,她颤颤巍巍地拿出我送的铝篦子,抚摸着我的肩膀说,那时你瘦筋筋的。

    18岁的青年,正处在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我总是记得,和同学走在路上遇见老乡,对方都会从怀里掏出半个饼打招呼说:“学生,吃馍!”西北土地贫瘠,农民敬天惜物,这种独特的问候方式,承载着他们最淳朴的关怀与爱。

    那个年代,吃饱饭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一天,我埋头在山沟里捡柴,山坡上有老乡喊:“学生,今天不用自己做饭了,村里有人办丧事,你到席上可以随便吃!”

    巴掌大的一碗臊子面,一口气吃了16碗,我心满意足起来准备走,老乡拍拍我说:“学生,今天要让你出力了!你个子大,帮忙一起抬棺材,不能笑,要哭哦。”

    想起艰辛波折的命运,想起远在敦煌的父母,我顿时泪流满面,直到棺材入了土,我都还在哭……“学生,别哭了,下次还叫你。”老乡又来拍拍我说。

    回忆穿越到伏羲大典晚宴,甘肃省委副书记、省长任振鹤向甘肃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胡昌升介绍我时说:“小学时看过《祁连山下》那本书,那本书的主角就是他父亲。”祁连山下,驼铃回响,古韵悠扬,常氏家族与敦煌的故事口口相传。我对两位领导表示,“作为常书鸿的儿子,我要为家乡写出新的篇章,创作新的绘画,因为我曾经是这里的插队知识青年”。

    伏羲大典4个月后,清水县副县长王新伟陪同我重返甘涝池村。

    金秋时节,乘车从县城出发,蜿延的山路两旁,果树上挂着红灿灿的苹果,秋风飒爽,果香四溢。到村口后,我跳下车就跑进苹果林,摘下一个苹果张口就咬。少小离家老大回,那天我似乎忘记自己已经73岁。

    到了村里,我们受到热烈欢迎,面对端上来的苹果,王新伟笑着说:“这个学生毛病没改,已经偷吃过你们的苹果啦!”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准备了5700元钱,用19个信封分别装好,送给村里70岁以上的老乡。插队落户期间,我常去老乡家里蹭水喝、蹭吃的,希望能为他们尽一点点心意,延续50多年前的情义。

    回去的路上,路过乡村学校,看着孩子们穿着校服在操场上游戏、跳跃、奔跑……我又想起脑海深处那句“学生!”记忆流淌,思绪飞扬,今日之画面,往事之重现,可惜故人不在旧日不复来。时间走得太快,我让司机慢些开。

    春节期间,驻队村干部给我发来了村里社火仪式的照片和视频,我传至电脑大屏幕仔细看着,心里想着:也许,还能看到那时一起种地背柴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