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关注北京的在地写作。在房山生活多年的吴海涛的散文集《西山霁雪》带给了我莫大的惊喜。吴海涛看着是一条壮汉,却有着细腻的心灵世界和精确的情感表达,这本散文集就是他书写成长之地、情感所系和心心念念的本乡本土对他滋养的精确呈现。
在吴海涛看来,家园是牵扯心灵的那根线。一如“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中国式表达,无论相隔多少重山,无论目光受多少重时空阻隔,家乡始终都在看得见的地方。无论是柳柳州“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的苦恋,还是德国人“家园是世界的乐园”的自豪,即便在以丹青为语言的艺术体系里,家园始终是暖色调。不知为何,提到家园,我就不由得将其与乡村联系起来,或许其中的“园”给了我一个指向吧,让我不由得想起诸多与乡村有关的意象。
“整个天空一片蔚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暖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鲜牛奶似的味道。”屠格涅夫的乡村是这样的。
“一片田野就像一幅地图铺展在下面,同他刚才走过的地方决然不同,不禁又惊又喜。在他的身后,山峦尽收眼底,太阳照耀着广阔的田野……”哈代的乡村,有气势恢宏的特点,白色的小路与“低矮的树篱”纠结在一起,空气也清澈透明。
在布宁笔下,“森林犹如一座彩楼,有浅紫,有金黄,有大红,五色缤纷,喜气洋洋,矗立在空廓的草地上……”九月在松林中打旋,虽掀去了它的顶,却又以松针铺盖小径;夜间的霜冻袭来,继而融化,万象虽失去生机,但大自然多情犹在,愈加幽静。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应该是宁静的,甚至是幽静的,即便在农忙时节,也脱不了这种静。这是乡村的特质,是乡村的色彩,是乡村物质外壳与精神内质的统一。
“大山里的秋就像画家描绘的一样,萧瑟的秋风中,叶儿稀疏,到了遍地落尽黄叶的时节,秋味尽知。柿子恋树,累累硕果不懈地紧紧抓住枯竭的树干,红红的,赤裸裸地挂在树梢,在旷野用心灵守候着秋天的静谧。”吴海涛的乡村更感性、更慈爱,它的美感动了天地万物。
关于家园,似乎总有流淌不尽的才华,让这些句子,恨不得片语道尽煮沸了的感情,又恨不得铺陈千章,让深情消隐其中,了无痕迹。而吴海涛的家园书写,是不是让我们都能立即想到自己的故乡?
二
《西山霁雪》是吴海涛即将付梓的散文集,共四辑,“吾乡吾土”“父兮母兮”“西山风物”“烟火四季”,将作者的情怀笼于一书。不仅书名让我喜爱,关于父母亲情、关于乡情的篇什尤让我感动。读罢,脑海闪动着四个词,或四个意象——白洋淀、荷花、西山、霁雪。哪一个词都长有一双勾人的眼睛,将我一下子拉进孙犁先生倾情记录的那个火热年代里,拉进杨万里以文字构筑的氤氲莲香里,拉进峰峻谷幽、枫闹云闲的画图里,拉进白乐天酒新炉红的浓浓友情里。
白洋淀我去过,西山则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写《北京传》时踏访过很多地方。比如房山云居寺、金代陵寝、潭柘寺、十渡等,我去房山寻找在北京很难找到的大蓟、寻找柘树,还在琉璃河西周遗址博物馆寻找北京建城的最早信息。站在房山看北京,那是要具有三千年以上的建城视野的,更别说北京人遗址了。我之所以觉得房山神奇,是因为房山有人文历史积淀,也必定有好作家诞生,比如史长义(凸凹),比如吴海涛。他们的作品之所以吸引我和文友的目光,是他们笔下的地名、是故事,是荷花、是芦苇,是崔嵬或幽深、是红与白……正因此,才有了它们与我之间的记忆,也有了我与这本书的缘分。
吴海涛是幸运的,大美白洋淀是他的故乡,在那里,他在贫穷与快乐的交缠中长大;西山如今又成为他的家乡,在这里,他既有商业成就,又有诗与远方,挥洒着多方面的才情。白洋淀、西山,这让无数人在心灵地图上郑重圈住的地方,就在他身旁;荷花、雪,这对一些人而言寻常得见,但对一些人而言堪为方向的东西,就是他的儿时玩伴。读了他的《西山霁雪》,我也沾了一些幸运之气,觉得距这些美又近了许多。
三
对于写作者而言,父母必写,因为他们与自己血脉相连,他们像藤蔓,既拉着儿女在人生路上攀升,又绕在儿女身心,成为一个绕不开也不愿绕开的存在。写父母,容易而又艰难,因为相知太深,因为材料太繁、太琐碎,因为太难以取舍,因为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因此,有些人往往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左不是右不是,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只得作罢。
吴海涛写父母,读来觉得是客观的。对父母的慈爱与勤劳,没有刻意拔高美化,对父亲秉性的严厉、自己对父亲的惧怕等也没有片面突出,而是那种可信的感觉。他似乎未多加考虑技巧或读者读后怎么想,只是像泉水一样,任感情化为文字,流淌出来。
对于父母,古今中外向来不乏赞美之语。“母亲诚然是母亲,但生灵之中她最为神圣。”柯尔律治对母亲的评价可谓极高。德谟克利特则表示,父亲的智慧是对儿童最有效的诫命。我想,正是父亲母亲无私的爱,使作者外表粗粝憨厚,内心却细腻温存。
“母亲走了,那块菜园长满了杂草,倾斜的篱笆墙和那爬山虎的藤,依然紧紧抓在一起。”他写母亲,既有直抒胸臆,也有借物抒情、寓情于物。爬山虎尚且恋家,在失去母亲的家里尚且能够生长,何况人呢?家与母亲、物与自身、今与昔,融为一体。
对于父亲,吴海涛的感情则深沉而立体、纠结且隽永。“父亲严厉倔强的性格影响了我,但在内心深处我是怕他的。童年时怕他——因为顽皮,我总闹得家中不安宁,怕他打我;少年时怕他——怕他检查我的作业和成绩;青年时怕他——怕他催我做这做那,让我觉得心烦意乱;再后来怕他——怕他身体江河日下。”既有矛盾,更有炽热,充满哲理,令人动容。
由爱父母而爱兄弟姐妹,由爱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亲人而爱邻居村民、爱芸芸众生,由爱人而爱物,由爱家园而爱山川祖国、爱烟火红尘……吴海涛从父母出发、从家园出发,推己及人,援爱于广。这些爱,穿越人生成长过程中的苦难与困顿,自我净化之后,春雨一样融入他的文字。
透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出吴海涛是一个用情写作的人,文字里跳动着一颗炽热的心。尤其是他写父母、写家园的文字,乡愁浓烈、感情真挚。关于乡愁,若叩其内核是什么,我想,应该是爱,热爱,吴海涛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管身在何方,家乡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那样让人眷恋。”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农民有极强的“恋土”情结,这里的“土”既指土地,也指故乡;在吴海涛看来,家乡农民,包括他,本身就是家乡的一部分。又想起李易安“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的词句,颇不以为然:说得容易,故乡已入脑入心、融血萦魂,“醉”了就不想了?
我祝贺吴海涛这本书的出版。因这本书,我觉得他真正抵达了心有故土、念兹在兹的精神原乡。
2022年10月18日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