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纸间，智慧启迪心田。在第28个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原副主任、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莎士比亚研究分会会长黄必康教授与读者和记者围坐一起，探讨阅读之道，品味书籍之美。

    在黄必康看来，真正的阅读是饱满思想、充裕人生的行为，而非好逸恶劳的托辞、抵御空虚的工具；时下流行的人工智能技术或许表现出强大的知识采撷能力，却并非真正的思维，也无法抵达文学的意境，“文学永不衰败”。

    记者：谈及阅读，很多人脑海中仍然是手捧纸质书的画面。事实上，伴随电子书阅读器等科技产品的普及应用，电子阅读与纸质阅读都已成为常见的阅读方式，甚至从广义上说，听书、观看讲解介绍纸质书内容的影像产品等，也可以称之为“阅读”。那么，在您的理解中，怎样的行为才是真正的阅读？就您的经验而言，怎样阅读才是更高效的阅读方式？

    黄必康：许多人认为，无论是纸质阅读还是电子阅读，都是通过符号的表意获得思想。其实，阅读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概括的。真正的阅读，??还包含一种智慧生成的体验。

    一本书要真正读进去、吸收内化为自己的思想和智慧，很不容易。在现代技术条件下，阅读方式是可以选择的，有些书的内容可以通过观看改编的电影等进行了解，有些书籍只需翻阅，有些书籍可以正常阅读，一些少而精的经典书籍，则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

    通常来说，有两种阅读方式。一种是“自下而上”的阅读方式，这是从阅读理论出发的，我们总要先把每个字的音读准，然后在词与词之间建立句式，句式之间的连接产生意义，最后获得对文字所表达思想的总体认知，这是一种传统的阅读方式；另一种是“自上而下”的阅读方式，这是从阅读实践中总结的，我们掌握了关于世界的一部分知识后，带着问题“观照”书籍中的文字，很多字符可能会“亮”起来，阅读速度也会变得很快，但这不是阅读经典书籍的方式，经典书籍仍然要细细地品读。

    记者：信息化时代的轻阅读、快阅读，与传统意义上的严肃阅读，似乎也已经不是同一个概念。那么，您如何看待如今碎片化、读图式的阅读现象？面对当今世界浩如烟海的信息与书籍产品，您认为，人们应当树立怎样的阅读理念？

    黄必康：伴随科技发展、社会进步，加之互联网的影响，如今我们已进入信息碎片化时代，所生活的世界似乎铺天盖地都是信息，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阅读内容？我想，许多人的所谓“阅读”，或许还算不上是阅读。

    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生活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文学理论家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就曾探究过，当人们阅读时，大脑中究竟会发生什么改变。他有一段话，说得鞭辟入里。他说：有些人并没有真正地在阅读，因为人性有两大弱点，好逸恶劳和害怕空虚。对于那些并非真正勤勉、为了获取知识或思想，而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能够获利所进行的“阅读”，柯尔律治认为，这样的行为不算是阅读，而是思维“暗箱”的一片混沌中，进入一丝知识的曙光，立刻又被混沌吞没，最终仍然是一片混沌。

    柯尔律治对人性的洞察是非常深刻的。关于好逸恶劳，如今的“读图时代”就是印证。由于文字符号需要经过大脑的转换，人们很难感受到美感，所以很多人对“阅读”图片更有兴趣，而不愿花工夫、动脑筋去阅读文字符号，似乎花1分钟左右时间“读”一张图或看一则小视频，就是了解知识的捷径。关于害怕空虚，我们可以试想，有一个人成天无事可做，站在街道上反复观看一个广告牌，他是在读广告，同时他也没有真的在阅读，因为他没有吸收到真正能使他的人生饱满、充裕的知识。

    在柯尔律治生活的19世纪上半叶，英国公共图书馆事业正在起步。当时的英国中产阶层热衷于下午茶，为了展现高雅的举动和丰富的文化生活，即使在偏僻的乡村，也要通过书籍的传递开展公共图书馆的交际。柯尔律治极力反对这种行为，因为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在阅读，参与者有很多是赋闲而有津贴的退伍军人或年长妇人，大多数人甚至没有进入理性思维层面。

    这是一种精英主义的观点，现在看来是很不“民主”的。如同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一书中所说，人类获取知识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们的认知原本是白板一块，只要进入大脑的东西都可以“印”上去。同样的理念，卡尔·马克思也有过记述：人类知识的获取是由低级走向高级的，由一块白板通过逐渐获取知识，融合为自己的意识。这或许符合非精英主义的、普通大众通过阅读收获信息与知识的逻辑和规律。

    记者：当今时代也是人工智能技术蓬勃发展的时代。许多人认为，人工智能强大的信息储备与知识联结能力，使人类通过阅读吸收获取知识和信息似乎变得不再必要，因为借助人工智能技术，可以更省时省力地实现更多知识和信息的获得。那么，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带给传统阅读的“冲击”？

    黄必康：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我们感受到，人类大脑获取知识的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为人工智能对知识的采撷与分解，虽然还算不上是一种思维，而是一种基于模型或算法的技术手段，但是它能够无限量地获得各种信息，最后通过既定的算法输出结果，它的信息采集能力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接近于人类。如果人工智能技术未来发展到一定的高度，或许会带给我们空前的危机感。与此同时，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催生了阅读的惰性，许多人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真正的阅读了。

    人工智能技术算法再精准，也不可能代替人的思维。我曾经亲自尝试过，用人工智能技术翻译一行诗，连续几次都无法准确译出，最后它只好说：“Sorry，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我译不了，你再给我一点信息。”??我又多给了一些信息，比如诗句描绘的主体是牡丹花等，它又哗啦输出一堆与诗文毫无关系的信息，是将根据既有算法所掌握的材料全部显示了出来，虽然展示出强大的联系链接功能，但在内容逻辑和与诗文的关系上，可以说是“胡扯”。由此我感到，人工智能难以抵达文学的境界。

    还有一次，我与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一位人工智能领域专家交谈，?他也表示，人工智能技术对文学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天花板效应一样，文学的“天花板”人工智能永远冲不破。我想，人工智能技术能够突破的，或许是对知识、信息的收集、链接和处理。??科技发展伴生的信息碎片化时代，使我们的大脑充斥了太多内容，有些信息需要排除出去，而文学永不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