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难

    那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前夏天的一段旧事。

    1994年夏天，一个中午，父亲一位极少来往的战友张虎（20世纪70年代他们同在中国人民解放军37041部队服役）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或者说我现在记得的还是他当时的样子。他当时就给我一种未老先衰、人生懈怠的感觉。他说话慢吞吞，咬紧牙逐字逐句，嘴角使劲露出尴尬的笑。我当时不解，当然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叔叔。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找我父亲借钱。200元？还是其他数额？记不清了。一直等到父亲回家，钱还是借给了他。为了是否出借200元，父母之间有分歧，好像这位叔叔几年前借去的几百还是1000元尚未归还。隐约记得父亲用一句话说服了全家，“他难”。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我才知道张虎的家世。张虎的爷爷原是国民党高官，1949年并未去台湾。1950年冬天，镇压反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张虎的爷爷忽然被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他家家道中落。人的命运啊，真像浮萍一样无力。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逐渐理解了张虎叔叔当时的吃力。如若不是彻底揭不开锅，他断然不会骑着自行车走过十几里地，向自己的战友也就是我的父亲求助。亲朋之间，借钱有风险，并不是无法归还的风险，而是情义无价的心照不宣。因为，除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用亲情和友情作交换。

    细细想了想，张虎叔叔当时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却又远胜于我今天的负担。他退伍后回到农村，耕种几亩薄田，用这唯一的收入维系着紧紧巴巴的日子，拉扯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候，大多数家庭都不富裕，相互接济、彼此解围似是经常的事情。

    芒种前后买种子和化肥的钱不够了，就在午饭后去同学家里坐一会儿，没有多余的铺垫，说说不易启齿的为难，并承诺小麦收割贩卖后即刻还钱；新学期开学，孩子的学费却没有着落，就走很远的路，找到战友，开门见山，燃眉之急解决了，又感觉生活有些希望了；计划生育的罚款催缴了，同样踌躇再三，登门借钱，并且，明明还没有吃饭，却对正在吃晚饭朋友说已经吃过了……坐在一旁，看着别人吃饭，人生缰锁不过如此。

    一去三十年，我既想了解张虎叔叔现在的生活，又不忍与他标志性的尴尬微笑见面。我希望他也像父亲的另一位战友那样含饴弄孙，可是，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念头又令我无地自容，因为我一不留神就站在了“信而步海，疑而即沉”的反面。

    谁也不比谁容易，但是，每个人的的确确有各自的难。理解他人的不易，才是人生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