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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的真相

席慕蓉 《 人民周刊 》(

    三个人都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了这个边缘,反而觉得沉默才是最最值得珍惜的沟通了。

    蒋勋带我和晓风上阳明山,说是去一处在冷水坑附近的饭店,这“饭店”却置身于幽林与溪谷之间。

    主人林先生来接待,沿着青苔满布的石阶梯向下走去溪谷,坐在长得极高的疏林间,旁边是不断奔流着的溪水,我觉得仿佛又回到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生活场景。我们攀梯上了山壁,坐在半山上一间小小的和室中品茶,秋光静好,三五友人且暂作歇息,一只黑猫,安稳地睡在蒋勋怀中。

    山色因着天光而慢慢转变,室内陈设非常简单,长桌桌布的反光,极柔极淡,映照到对坐着的蒋勋的脸上。晓风坐在我旁边的窗台上,我与她之间,隔着瓶中几朵花瓣厚厚的百合。窗外风声倒是挺厉害的,可是,在我们这间长长的,有着许多大窗户的房间里,却非常安静。好朋友相处就是这样,不必急着找话讲,我们三人各据一处,默默相对。

    好像是蒋勋先提起“空间”,说是想念在东海住宿时,那一块可以种花的空间,又说谁的母亲,生前多么喜欢种花,然后就忽然说到他与父母的永别。在暮色浮动的空寂的室内,他的面孔几乎半隐在暗影里,他的声音极沉极低,可是我和晓风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所说的,也正是我想要说却一直不能好好说出来的感觉。于是,我也想试着表达,晓风也加入了谈话。

    像是有些什么触动让我们三个人在那一刻都来试着“各抒己怀”,极为简单的话语,却一直到此刻还在我心中停留,不肯离去,恍如一种凝定的意象。

    此刻,在灯下回想,蒋勋、晓风和我之间的简单对话,说到长辈逝去之后我们的感觉,其实应该不只是我们三人的个人感受,想必在这个岛屿上,有许多和我们同一个时代、同样身世的人,也都会深有同感吧?那是一种自觉单薄而又无所依恃的孤独,不是示弱,也不是对自身的怜悯,只是真相在眼前寂然显现,而我们竟无言以对。

    是何等美丽而又惊心的

    巨大的秩序 如鲸的骸骨

    隐藏了整整的一生 只有在那些

    曾经与血肉的粘连都消失了之后

    才能显示出洁净光滑弧形完美的

    骨架 支撑着 提升着

    我俯首内省时那无由的悲伤与颤怖?

    ——《迟来的渴望》

    三个好朋友,一起走过许多路,去过许多地方,谈过许多次话,也透露过许多彼此的心事,可是,那浮动在暮色中的几句简单的话语,为什么在我心中始终不肯淡去?

    我想,那真正触及心底的痛,却是之后的沉默无语。没有人急着要发表看法,没有人急着要来“励志”,更没有人急着要转换话题,而最最可贵的,是没有人想要稍稍更进一步地去“深入”。

    我们就站在这“深入”的边缘。

    三个人都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了这个边缘,反而觉得沉默才是最最值得珍惜的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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