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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父亲

焦守云 《 人民周刊 》(

    父亲是带病去的兰考,那时只觉得他脸黑,现在才知道肝硬化的人脸都黑。下乡时农民看出他不健康的脸色,常有人说:“焦书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呀!是不是生病了?”劝他去看病。

    为了早一天让乡亲们吃饱饭,他抱着“只争朝夕”的劲头工作。他没想到病情会如此严重。早两年的疼痛表现,我没有太多印象了。从秋天起他的病就重了,看了一次中医嫌药贵,说再好也咽不下。到冬天,他穿的棉袄第二第三个扣子不扣,原来是方便伸手进去摁住肝部,那样能稍微舒服点。

    一天他跟我母亲说:“俊雅,我这肚子里长了个疙瘩,你一摸它一缩,像老鳖的头样的。”母亲说:“那你就抓紧时间检查呀!”他说查肯定要查,只不过那段时间太忙了,等过了那段再去查。

    后来肝上的瘤子越长越大,他发现摁住会好受一点,所以大家发现他开会时总是那个样子。虽不文雅,但他觉得疼痛会舒缓一点。

    再后来,他手里抓住什么就用什么,像钢笔、鸡毛掸子等身边随手可用的东西。他最早用的茶杯盖上有个疙瘩,他就用它顶着肚子里的疙瘩,他那时很瘦,肚皮很薄。他摸到瘤子就用茶杯盖使劲往里杵。他用得最多的是刷衣服的刷子,一头顶着肝,一头顶着藤椅。他这样顶着老歪在这个地方,就感觉不到疼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写字翻书。有时他会忘记身上还顶着个东西,站起来想上个厕所,刷子就掉地上了,疼痛突然释放,毫无防备,就从椅子上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能蜷成什么样就蜷成什么样了,有时就像个“句号”。这种情况下,他要在地上挣扎好一阵才能起来,然后再摁住,弯着腰去做其他的事,受老罪了。

    父亲有病不说病。下乡骑车,有时肝疼骑不动,一疼浑身都发抖,常和他一起下乡的刘俊生对我说过:“你爸爸骑不动车子有时掉下来,他再骑的时候总趴在车座上,有时还用车座顶着肝,推着还往前走。”

    一次他在乡下晕过去了,有人赶快跟地委书记张申报告,说焦书记不行了。张申书记刚开始还不相信,说他住院时焦书记还来看过他,怎么可能?汇报的人说真的很严重,肝疼得晕过去了。

    张申书记一听就急了,要求中午12点前一定把他弄到开封地区人民医院。在那里初步检查是肝癌。大家一听就急了,说开封这么小,到省里去查。到郑州医院也说是肝癌,这就紧张了。

    看病的路上他们没座,同行的人就让别人给我父亲让座,他不同意,说大家都是花钱买票,没理由让别人让座。

    在北京期间,组织部长求医生一定把我爸的病治好,说俺兰考是个灾区,是焦书记带领大家看到了希望。

    医生表示无能为力,说是来得太晚了。还说这个病别说在国内,在国外也没办法,让赶快回去。他最多还有20天时间。

    父亲肝部最大的瘤子有鸡蛋那么大,小瘤子黄豆那么大。到最后他咽不下东西,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黄瓜。给他找来几根黄瓜,切成丝,即便这样他也很难咽下去了,喝豆浆倒还顺一点。这基本上是他最后吃的东西了。

    起初肝疼时,他还自己看报看书,疼得实在不行了,整个心思都乱了,就让我母亲给他念。他习惯了工作的状态,还是想了解国家大事。

    母亲后来讲:“一到晚上,你爸爸那肝疼起来,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也不让医生打止疼针。其实晚上医生也有值班的,但他就是怕麻烦别人,怕多花钱。睡不着,一疼起来大汗淋漓,疼昏过去后,给他换的小背心,一拧汗都拧出来了。折腾到最后一点劲都没了,他跪到床上用膝盖顶着肝,才能睡一会。”

    他老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大家都说是肝炎,治治就好了。后来他觉得一天不如一天,不信,他从人们的表情也可以想象是什么病了。

    刚开始他拒绝打止疼针,说是只能止疼不能治病,能省一针就省一针吧,兰考这么穷。不打止疼针他疼呀,他就用烟头烫身体。先是烧胳膊,因为不想让人看见。病号服宽宽大大,他烧完以后,把袖子拉下来就遮住了。结果烫着烫着就不敏感了,肝也越来越疼,就一直烫到手腕部位。大家发现后都觉得太残酷了,这么折磨自己,看在眼里痛在心头,都劝他,包括我母亲。可一疼起来他就什么都不顾了,母亲也拦不住,只能等那个疼劲过去。

    烫胳膊没用了,他就直接烫肝外面的皮肤。别人劝他也没用,还说这是他发明的“疼痛转移疗法”,外面疼里面就会感觉好一点。

    经过医生商量,父亲被送进了隔音室。在那里,母亲恳求他:“老焦,你要是再忍不住,就大声地喊吧,在这里你不会影响到其他病人。”

    后期肝癌扩散的速度惊人,父亲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剧烈,但他依然没有喊叫一声。为了不让母亲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他让母亲回兰考看看几个孩子,母亲哪里肯走!父亲才说:“我这病反正也这样了,免得让你担心害怕。”

    他胳膊上的血管慢慢硬化,已经无法下针了。为了能输入药液,医生最后在他脚踝上割了一道两厘米长的口子。

    接下来是各种化疗、肝穿刺……由于长期的药物注射,他臀部的肿块一个挨一个。

    父亲病重的消息传到兰考,一批批的群众带着干粮或一路讨饭到郑州看望他。人们心酸落泪,他反过来安慰乡亲:“你们别哭了,我不会死,我还要为兰考的父老乡亲工作。”

    下病危通知了,领导去看他,我奶奶也踮着小脚千里迢迢过来了。

    父亲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问得最多的是“我得的什么样病”,领导说,组织上为治疗你的病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就不问了。

    他开始反思,说自己没有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没有达到兰考人民的要求。组织表态说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又问他后事有什么安排,对组织上还有什么要求。父亲希望死后埋在兰考沙丘上,并嘱咐我母亲不要向组织伸手。

疼痛的父亲
那条时光流转的小巷
老爱情
回不去的麦田
抻面
仪式的力量
像一只鹤